“灵歌”是苗族巫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它通过说唱、对话、道白的手段并加以“灵歌”灵魂附体的方式,来叙说人们处于迷离的真实原因,并对人们的未来加以预测,从而达到指点人生迷津、解决人生困惑的目的。可以这么说,它是苗人应对历史和现实命运的心灵依靠,也是苗人了解自身生命过去与未来的精神依托。它在苗人的生活世界和信仰世界中占有及其重要的地位。
因为据说“灵歌”在现实中很“灵”,所以被苗人说得神乎其神。于是,在2007年1月1日在黔东南凯里市召开的“‘贾’文化”的讨论会中,与会专家、学者涉及到了这一现象问题。大家也因之“神秘莫测”而对其都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由于是道听途说,我心存疑惑,不敢苟同。而参加讨论会的一位本地学者,则拿出他身临其境的真实依据,来证实“灵歌”很“灵”的事实,于是引起了一场掀然大波。究竟“灵歌”是真、是假,是灵还是不灵?大家都迷惑不解。贵阳学者胡先生,对其百思而不得其解,心中充满了矛盾,心存疑虑:这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而我想,没有亲身的实践,将难以作出正确的回答。带着这个扑朔迷离的问题,我与胡先生决定对这一巫文化现象进行田野考察和深度探迷,以解决心中的疑问,并揭开事实的真相。
田野考察行动开始了。2007年1月2日早晨一起床,我与胡先生迅速地收拾整理好行装,简单地吃过早餐,就按照那位曾身临其境光顾过“灵歌”的学者所指的地方——台江出发了,去探访“灵歌”。“工夫不负有心人”,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灵歌”安身之处和其进行“灵魂附体”开展“法事”的场所。“法事”场所房门紧闭,它有一道厚重的木门,扣开房门,见到了所谓的“法事”场所,是一间黝黑、阴暗、烟雾缭绕的厅堂,黑暗中带有一丝恐怖色彩。厅堂之上,“灵歌”用一条毛巾包裹着头,面目不曾为了示人,而是为了隔绝人们可以目睹她做“法事”的视线。厅堂中央,圆炉里生着碳火,火略靠近“灵歌”,圆炉上面放满了纸钱和香等祭祀物品。沿着碳火圆炉,周围也围满了人。由于这个地方过于简陋,而人多又没有足够的椅子,所以大多数人只有以木板为座,在一条长木板上也坐满了来找她“算命”的人。因为来“算命”的人络绎不绝,所以都必须排队等候,据说有的人为了找她算一次,就排队等了三天。“灵歌”开始做法了,她首先打了几个嗝,于是就开始唱了起来,是苗歌,我听不懂。接着就是苗语的对答,一会儿,“灵歌”用低沉的声音咕哝着,一会儿又哭又笑,我想到了中学时代学的一篇课文《口技》,她仿佛在做一场同口技一样的表演。但是,“灵歌”究竟说了什么,我都不知何意,于是我问周围的人说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好心的人还简单地为我翻译,后来由于他们太专注于“灵歌”所说的内容,而没有能为我翻译,我只能做“哥尔巴德猜想”了。一下子,来算命的人抱头大哭,并握着“灵歌”的手呜咽着,真情实感,无法用言语可以形容。我猜想,可能是“灵歌”说中要害了,来算命的人真信了,这种因信而产生的悲伤情形一定是装不出来的。与我一起来的胡先生是苗人、懂苗语、会说苗话,他能听懂“灵歌”说什么,还不时说“太准了!”。我因听到胡先生的话,再加上所看到的情形,也感到一种万分的惊讶,难道这是真的吗?胡先生是长期受过科学教育的专家学者,他的判断对于我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我心理不觉更加沉重起来,而且呼吸紧张起来,难道唯物主义的世界观错了吗?但是,我还要进行亲身的实践和体察,因为只有这样依据自身的实践体验,用事实去做出的判断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由于语言的障碍,“灵歌”的整个“法事”过程把我弄得一头雾水,我不知所云,加上信与不信、真实与虚假等问题冲撞着我的心灵世界,因此,什么时候结束了我也不知道。事后,胡先生就“法事”内容简单地介绍了一番,他说,从刚才的情况判断,应该很准。我说,我们亲自体验了再说,这时我想到了何作庥、司马南的科学与伪科学之辩。由于“灵歌”因长时间做“法事”消耗“功力”,需要休息,否则再算就可能不准。同时,排队的人太多,我们的顺序靠后,可能轮不上,所以我与胡先生商量决定明日一大早再来,赶在天刚破晓时来再次造访“灵歌”。于是当日晚,我们俩下榻于台江的苗都宾馆,是夜回想白天“灵歌”的“法事”情状,心理颇不宁静,感叹万分。
2007年1月3日早晨,天刚露白,我们就起床了。冬天的台江早晨很冷,加上昨日的细雨,天气更加冷了。大约7点半,我们就到了“灵歌”的住所,她的家门还未打开,也许太早了吧!于是我们去附近的一家贵阳粉馆吃早餐。这家粉馆的老板是一队年轻的夫妻,看上去两人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岁左右。他们对我与胡先生很友好,大家闲聊时才知道,男的是台江的乡下人,早年离开家乡到广州打工,后思乡心切于是决定回乡,是刚刚回到台江的。她的妻子是他在打工认识的,她是贵阳附近的人,跟随丈夫来到台江,他们为了生计开了这家餐馆。看着这样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我深感他们的生活不易,小小的年纪就饱经了生活的风霜,令我无限的感慨,生命真是含辛茹苦!
时间不早了,快到8点钟时,我与胡先起身离开贵阳粉馆向“灵歌”家所在的那条宁静的小街走去。我们远远地突然看到了“灵歌”从她家二楼的窗户探出了一个头,她也看见了我们。接着,她下楼开了门,把我们带到了她做“法事”的那间屋子。她怕我们冷,用纸钱和香为引火柴,引燃了碳火,她示意我们坐下,她吃了我们带来的米,让胡先生烧了些香和纸钱就出去了。根据算命的经验程序是:一个人要算命,首先要带米,其次要有香和纸钱,此外还要带酒、肉、水果等祭品。首先,带的米是算命前,“灵歌”先要吃的东西,据说吃了你带来的米才知道你从何处来,所谓知道你的根源。其次,香和纸钱是用来请“灵歌”来附体或给阴间祖先送钱用的物品。第三,酒、肉等是供给自己祖先吃的,据说“灵歌”附体还有一种功力是把自己在阴间的祖先请来和自己对话,对话时,这些肉、酒是孝敬祖先用的。从这些程序看,蕴涵着深度的神秘主义。当然,因为苗族信仰祖先、崇拜鬼神,所以有从阴间请祖先来对话的愿望是苗人心灵世界和思想世界最为直观的感受和要求。于是我想,“灵歌”真能带我们走入爱因斯坦所假设的时间隧道,让我缘、有幸拜见自己的祖先吗?此刻,心绪特别的复杂,希望它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又希望它是一种不真实的存在。胡先生有同样的感觉,由于他是苗人更对苗人的信仰有种天然的敬畏,但是他相信科学,于是就有了我们体验式的探迷苗族巫文化的行动。他告诉我,他现在心理有些虚火(方言,意为害怕)的感觉,是对他即将见到自己的祖先的一种难以言语的感情。我对他说,不怕,身入其中进行深度田野考察,弄清神秘现象。过了好一会儿,“灵歌”回来了,她说她去喊“师傅”去了,并在阴间和阳间找胡先生的老家和祖宗去回来了。我一看时间已经快9点了。借机我伸手到上衣内包,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录音笔,准备记录下这一惊人的一幕。此时,又进来了一些看命的人们,屋子又开始拥挤起来,看来“灵歌”的生意很好。据说,“灵歌”为人算命积攒了一些钱财,把家由乡村般到了县城修了三层砖木楼房大约花消了20万元,同时为自己的儿子开汽车修理厂还支持了20万元。“灵歌”拿毛巾把自己的头包了起来,念念有词,打了几个饱嗝,接着又像昨天那样唱了起来,一阵苗语问答,一切照旧。令我吃惊的是,突然“灵歌”发出“嘻嘻”、“哈哈”、“嘿嘿”的声音,一会儿像七八岁的小姑娘,一会儿又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会儿呻吟比若一老人,一会又洪钟犹如一壮年。更令我惊讶的是此时的胡先生神情严峻、神色紧张,他一下子转身从我的背包中拿出预先准备的水果递给“灵歌”,从他严峻的神色中我感觉到了他难以形容的紧张,难道太准,胡先生已进入了状态,按他这样有一定定力的人都进入了状态,可能“灵歌”所言是准的了,我心理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脊背有一种冷冷的感觉。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时我心念中不觉想起了《般若菠萝蜜多心经》所言:“无有恐怖,颠倒梦想,……。”如此世界,我又有何所畏惧!正因为如此,生起了不怖之心,心理平和而更加镇定。此时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的看着、听着 “灵歌”。“灵歌”按照预定好的程序做完了胡先生的“法事”,接着该轮到我了,“灵歌”对我说我为你请一个“汉家师”给你说(意为将有汉人灵歌师傅附她体)来说我的前因后果,以及请我的祖先,说完她就又出去了,据说她为我去请汉家灵歌师傅去了。于是,其他的人示意我该烧香、喊祖宗了,我如法炮制,大家议论纷纷地等待着灵歌回来。等待就是一种焦虑,于是我问胡先生怎么样,他说有的准,有的没有听清楚,因为人多,他只简单提了一下,我也不好再问,也许他还在回味和沉浸在法事的过程中。我心想,准不准,一试就知道,问别人,还不如问自己。“灵歌”回来了,所有程序照旧,她唱还是用苗语,不同的是她用汉话对我说话。台江的苗语唱歌特别好听,因为平时台江苗人说话就具有抑扬顿挫的天然动听之处,所以台江苗人唱歌就像“黄鹂鸣翠柳”式的悦耳。“灵歌”先问我有没有儿子,接着儿子叫什么名字,生于何年何月何时,等等问题。一听她的问话,我心理纳闷,既然您是“灵歌”,都应该知道才对,你问我干什么。“灵歌”掐了掐手指,算了又算,唱了又唱,接着说儿子生过病。她的问话方式是让人一问一答,而又不断追问。她说儿子有灾难,目前生命处于危险中,需要我去救他,救的方法是要用鸡、蛋等物品,请法师来做法事消灾避祸。之后,她又问我:“你是当官的,是不是啊?”,我说不是。她又说:“当小头头也是,是不是?没有提拔当官和没当上,是与领导关系不好。”我笑而不答了,我对她的说法简直感到太荒唐了。如此,对她引诱式的问题,我借口听不懂而不回答,保持缄默。此时,她似乎乱了手脚,因为我不置可否,她很难进行推测性和引诱性问题。于是,她说:“我不想说了”。胡先生于是代我追问,“为什么不说?”她说:“不好意思说?”我和胡先生一起问道:“有什么不好意思说?”。“说吧!”,我接着说:“有什么,我们不怕,你说吧!”胡先生说:“一定要说,有什么就说什么。”(胡先生对我很关心,担心我有什么大灾难,于是示意灵歌一定要指出来)。于是“灵歌”开始说,“你今年过不了正月十五。”我一听,心不虚了,更加激起一种自信,因为“生死有命,富贵再天,死又何足兮!”胡先生说:“是什么呢?”“灵歌”说:“是睡上……”,又说:“是失魂人”(意为我灵魂已经不在了),接着又说“今年逃不过,有两个人(阴间人)要来找你。”胡先生说:“如何改?”“灵歌”说:“找其他人吧”。胡先生说:“就找你,我们只相信你。”沉没了一会儿,“灵歌”开口说了需要公鸡、鱼等几样物品,请法师喊魂,做一个人(假人)代替我去死。我又询问了一些问题,“灵歌”已经不愿意开口了。事后,我与胡先生推论,认为,“灵歌”见我们定力较强,又不置可否,一时慌了阵脚,所以说话没有底气而不愿继续下去了。到阴间喊祖宗出来对话,可以说是“灵歌”的绝活,也是征服来信仰群体的最具有吸引力的一项本事。我希望实践一下,证明是否真实,然而“灵歌”她已经不愿意再为我进行什么了。在胡先生和我的强烈要求,“灵歌”答应了,他问了问我爷爷叫什么名字。我奇怪了,心想:“既然你都到阴间去了,你为何又不知我爷爷其名!”所以,我故意强调一下,说:“是否必须报名字?”“灵歌”说:“你不报名字,我到那里喊?”,“找不到人喊。”于是我报了个“信雄公”的名字,省略了姓,加了个称呼。“信雄”是我爷爷的名字,“公”是我们老家对爷爷的称谓。“灵歌”开始唱歌,接着声音一变,唏嘘地呼唤我的名字,太小声,听不清楚,我与胡先生一同道:“大声点”。她以附体的汉家师傅的口吻说:“你喊我来搞那样!有没有我的住的地方?”我感觉与我心目中的爷爷的声音差距甚远,于是追问道,“你是我公吗?”“灵歌”回答:“是”。我继续追问,既然是,那末你就叫我的名字和叫我的小名吧。“灵歌”以其衰弱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声音极小,不能辨别,始终感觉呼唤名字都在变换之中,我确认不可能是我的名字。我接着追问,“灵歌”重复了数遍,接着她说:“我要回去了。”她停下下来,示意“法事”已经结束了。于是,更加坚信了所谓“灵歌”喊祖宗对话也是一种骗局。因为“灵歌”是职业巫师,从事法事也是求得一线生机,当着虔诚的信众们,我与胡先生不忍挑明这一骗局,于是有礼貌的与“灵歌”握手作别。
在回贵阳的途中,我们的心情特别的轻松和自豪,并不断推论“灵歌”的“法事”过程。首先,她在制造一种神秘的氛围,如利用阴暗的房子,利用他模仿各种声音的本领,利用祭祀的物品,利用人们对鬼神的崇拜心理等等。一句话是利用信仰来摄受人们的心智,她在信仰问题上把人们的信仰目标指引到了鬼神的世界,使人真信“灵歌”从而达到由其任意摆布人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其次,她了解苗族的历史文化和生活习俗,以及通晓汉文化和掌握一定的心理学知识(当然是长期积累的一种生活经验、体验而已,而非真正意义的心理学知识)。她能依据一定的知识、常识和背景材料进行一些推理(经验和心理的推理),从而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让进一步信服“灵歌”所言是真。第三,从 “法事”过程来看,它也是一种精心编制的预设程序:遵循先问子女——再问自己——最后喊祖先的逻辑序列,具有一定的推理环节。从问子女的姓名、出生,可以判定人的基本情况,如取名的文化习俗,简单的八字推算等等;再问自己,采取引诱式和推论式的发问,步步为营,层层肢解,加以心理攻势,而屈人志气,而为其所超纵;最后喊祖先,报祖先的名字,再加上上述两个环节掌握的情况,又能作出一定的推理,以附体的祖先而呼唤来算命的人的名字。第四,“灵歌”有一个教好的记忆能力和具有一定的应变能力,在推算和观察中把握人们的心理世界和现象世界,同时会利用女性天然感性特点,展开心灵攻势,夺取女性信徒的信任,而更容易为“灵歌”所操纵。因此,在信仰“灵歌”的现象中,女性占了绝大部分。第五,采取一定的策略和手段,说灾难,打击人的心灵防线,麻痹人的心智,而使来算命的人拜倒在她的语言恐吓之中。如对我说了一大通的大灾大难即是明证。从总体来看,参与信仰“灵歌”活动的群体,大多数是普通平民和受苦的群众,他们没有更多的知识和文化,长期又生活在信仰迷信的环境之中,并且他们有一种共同的经遇和磨难,生活和命运带有一定的普遍性,所以易于“灵歌”把握和总结,“灵歌”所言能切中这些人的心灵。那么,为什么有部分知识分子会参与其中而深信不疑呢?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站在了信仰的层面,而对号如座,走入了迷信的塔中而未能跳出塔外,加上人生的境遇,文化环境的影响以及更多的其它原因而对“灵歌”执迷不悟。
总之,从对苗人的乡土巫文化深度探迷,我与胡先生体验了整个过程,是人类学研究的一次体验式田野考察。从身入其中的体验式考察,我们认清了一些问题,发现了“灵歌”之迷,揭开了“灵歌”的西洋镜,发现了所谓的“灵歌”原来是骗人的把戏。于是,我们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慰,并深刻地体会到:对于一种文化的认识必须坚持不偏执的中道立场,以超越的精神既能身入塔中又能跳出塔外,只有这样才能得出正确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