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门“天泉证道”考辨 ——以“四句教”、“四有”和“四无”为中心的考察
Textual Research and Discrimination on "Tian Quan Zheng Dao" of Wang Yangming's Disciples
邓国元
作者简介:作者单位: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贵州省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标题注释:本文为2014年贵州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项目(项目号为JD2014003)的科研成果。
一
明嘉靖六年(1527)丁亥夏,王阳明出征前往广西的思恩、田州两地,平定当地的少数民族暴乱。在出征前夕,阳明应两位弟子钱德洪与王龙溪之请,在家乡的天泉桥上阐发了对自己晚年所提出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理解,并对两位弟子的疑难进行了相应的解答,史称“天泉证道”。在“天泉证道”的记载上,《传习录》下、《年谱三》和《天泉证道纪》①是三条最为基本的文献。就三条文献对比来看,其中最为显著的差别就是相对于《传习录》下和《年谱三》而言,在《天泉证道纪》中出现了“四有”和“四无”的提法。显然,就这样的差异而言,应该包含两种可能:其一就是“天泉证道”如《天泉证道纪》的记载一样,是有“四有”和“四无”说的,只不过《传习录》下和《年谱三》删除了这样的说法;其二则是相反,即“天泉证道”事件当如《传习录》下和《年谱三》记载一样,本来没有“四有”和“四无”说,《天泉证道纪》中的“四有”和“四无”只是有人增加而有的。进而,这两种可能又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即对于“天泉证道”事件本身来说,到底有没有“四有”和“四无”说?这一问题显然是研究“天泉证道”,面对《传习录》下、《年谱三》和《天泉证道纪》这三条涉及“天泉证道”的文献时,最先应该考虑的问题。不过,就历来围绕王门“天泉证道”的研究来看,无论是对“天泉证道”,以及“四句教”作为事实上的存在肯定与否,还是对其中涉及的思想内涵作出何种意义上的诠释,可以说基本上都是在“四有”和“四无”的框架下来讨论的,“四无”和“四有”是人们讨论“天泉证道”的基本模式。或者说,学者们是在把“四有”和“四无”视为“天泉证道”既定“事实”的情况下来展开对“天泉证道”具体研究的。
这样的情况,在被称之为宋明理学之“殿军”的刘宗周对王门“天泉证道”的论述中得到了最先集中的体现。刘宗周曾云:
愚按四句教法,考之《阳明集》中,并不经见,其说乃出于龙溪。即阳明未定之见,平日间尝有是言,而未敢笔之于书,以滋学者之惑。至龙溪先生始云“四有之说,猥犯支离”,势必进之四无而后快。②
刘宗周此处认为“四句教”并非出于阳明,而是出自龙溪,自是不能成立,可以不辨。但刘宗周此处以“四有”和“四无”作为讨论阳明“四句教”、“天泉证道”的“前提”,也甚为显然。刘宗周这样的立场和倾向在其弟子黄宗羲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在关于王门“天泉证道”的记载文献上,学者们往往会注意到江右王门的邹守益在《青原赠处》中的一段话:
阳明夫子之平两广也,钱、王二子送于富阳。夫子曰:“予别矣,盍各言所学?”德洪对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畿对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夫子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③
关于邹守益这里的记载我们按下不论,这里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黄宗羲的评论。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引述这段话后说:
此与龙溪《天泉证道记》同为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师尝疑阳明天泉之言与平时不同。……今观先生(按:指邹守益)所记,而四有之论,仍是以至善无恶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绪山之言,非阳明立以为教法也。今据天泉所记,以无善无恶议阳明者,盍亦有考于先生之记乎?④就黄宗羲这里的立论来看,主要是想通过邹守益的记载来否定阳明有“无善无恶心之体”说,此自是不能成立,亦可不论。但从黄宗羲这里的论述来看,他把邹守益记载中钱德洪所说的“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视为“四有”,自然也就是把王龙溪的“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视为“四无”。显然,在这样的论述中,黄宗羲也是受到了《天泉证道纪》中“四有”和“四无”的直接影响,是以“四有”和“四无”作为前提来讨论“天泉证道”的。
在现代学者中,对王门“天泉证道”及其思想研究最为充分的是陈来先生。而具体就陈先生的研究来看,与黄宗羲一样,他也比较重视上文中邹守益的记载,也认为“四有”,即“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是钱德洪的观点,“四无”是王龙溪的观点,而阳明既不主张“四有”,也不主张“四无”,而是强调“有无合一”的“四句教”。⑤除了明确把“四有”归诸于钱德洪,把“四有”和阳明的“四句教”明确区分开来外,陈先生这样的论述和观点,当然也体现了他把“四有”和“四无”视为“天泉证道”的“事实”,“四有”和“四无”构成他对“天泉证道”文献分析,甚至是把握“天泉证道”的整个思想内涵的逻辑前提。当然,这也直接说明了陈先生与刘宗周、黄宗羲一样,并没有对“四有”和“四无”在“天泉证道”的“合法性”问题进行相应的考察。
二
显然,对上述问题的考察与回答,需要从《传习录》下、《年谱三》,以及《天泉证道纪》的产生过程说起。先来讨论《传习录》下和《年谱三》的产生问题。当然,弄清楚龙溪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产生过程中的参与情况又可以说是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
众所周知,一般都认为《传习录》下是由钱德洪主持编纂的,这当然没有问题。在通行本《王阳明全集》的《传习录》下中有钱德洪所作的一段文字,讲述了自己主持编纂《传习录》下(即《传习续录》)的过程:
嘉靖戊子(1528)冬……
去年,同门曾子才汉得洪手抄,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未精,乃为删其重复,削去芜蔓,存其三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来游蕲,沈君思畏曰:……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并易中卷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
嘉靖丙辰夏(1556)四月,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⑥
根据吴震先生的研究,嘉靖三十七年戊午(1558)有胡宗宪刻本的《续刻传习录》存在,其中也有钱德洪所作的此段文字。当然,由于此文的存在,自然也说明胡宗宪刻本的《续刻传习录》与通行本的《传习录》下有着直接的关联,甚至是一致性。而从这里的论述中,我们也知道水西刻本《传习续录》是钱德洪编刻的最先版本。也正因为如此,吴震先生的如下论断就显得尤为重要:
胡宗宪《续刻传习录》共分上、中、下三卷,上卷又分三卷,中卷分为五卷,下卷分为三卷。全书卷首有钱绪山序于“嘉靖甲寅六月”和《续刻传习录叙》,即绪山序水西刻本《传习续录》之《序》(案:此“序”即钱德洪所作的“跋”),经与闾东本所附同《序》相对校,间有文字出入。还有唐尧臣《序》末题“嘉靖三十有七年”。首卷题名下有:“后学新安胡宗宪重刻,门人钱德洪、王畿编次,唐尧臣校正。”经与通行本《传习录》粗略对勘,除有个别文字及条目次序有出入外,几乎全同。据笔者推测,该刻本似乎反映了水西刻本《传习续录》的原貌。⑦
吴先生这样一段文字的分析,特别是其中的“门人钱德洪、王畿编次”最大的启示在于使我们知道了龙溪也参与了《传习录》下的编纂,而这当然也包含了其中的“天泉证道”条。进而,这里的意义就在于,对于作为当事人的龙溪来说,是认可《传习录》下中关于“天泉证道”事件的记载的,而这自然也包含了他是认可与肯定《传习录》下关于“天泉证道”的记载中没有“四有”和“四无”说的。
再来看看《年谱三》的情况。众所周知,《年谱》也是在钱德洪的主持下编纂完成的。在《年谱》完成后,钱德洪有《阳明先生年谱序》之作,详细介绍了《年谱》的编纂过程。钱德洪说:
嘉靖癸亥夏五月,《阳明先生年谱》成,门人钱德洪稽首叙言曰:……《谱》之作,所以徵师言耳。始谋于薛尚谦,顾三纪未就。同志日且凋落,邹子谦之遗书督之,洪亦大惧湮没,假馆于史恭甫嘉义书院,越五月,草半就,趋谦之,而中途闻讣矣。偕抚君、胡汝茂往哭之,返见罗达夫闭关方严,及读《谱》,则喟然叹曰:“先生之学,得之患难幽独中,盖三变以至于道。今之谈良知者,何易易也!”遂相与刊正。越明年正月,成于怀玉书院,以复达夫。比归,复与王汝中(龙溪)、张叔谦、王新甫、陈子太宝、黄子国卿、王子健互精校阅,曰:“庶其无背师说乎!”⑧
另外,王龙溪在《阳明先生年谱序》中也谈到了《年谱》的编纂问题。龙溪说:
友人钱洪甫氏与吾党二三子,虑学脉之无传而失其宗也,相与稽其行实终始之详,纂述为《谱》,以俟将来。其于师门之秘,未敢谓尽有所发,然亦不敢假借附会,以滋臆说之病。善读者以意逆之,得于言诠之外,圣学之明,庶将有赖,而是《谱》不为徒作也已。故曰所以示训也。⑨
通过钱德洪和王龙溪这里分别就《年谱》的论述来看,虽然说明了龙溪并没有直接参与《年谱》的编纂,但就“互精校阅”、“不敢假借附会,以滋臆说之病”等说法来看,说明龙溪对钱德洪所主持编纂的《年谱》在内容上是肯定与认同的——这当然也包括了龙溪对《年谱三》中嘉靖六年丁亥“九月壬午,发越中”条下关于“天泉证道”的记载内容,也是“互精校阅”的,更认为其中的内容是“不敢假借附会”。换句话说,龙溪对《年谱三》中关于“天泉证道”事件的记载中没有“四有”和“四无”的情况是清楚的,当然也认同这样的记载。
还有更值得一提的是,钱德洪上文所提到的罗达夫(罗念庵)曾就《年谱》的编纂问题有《与钱绪山论年谱》之作,与钱德洪详细讨论了《年谱》的编纂问题,其中有段文字专门涉及了“天泉证道”的问题,非常值得重视。罗念庵说:
先生(案:指阳明)事业,莫微妙于破三浰,莫危于擒宸濠,故委曲描写,以动人之思;其学问,莫要于致良知,故质直叙述,以俟人之悟。天泉桥上与龙溪兄分辨学术,当时在洛村兄所闻亦如此,与龙溪兄《续传习录》所载不悖,此万世大关键,故一字不敢改移。⑩
就念庵这里所论来看,显然直接说明了《年谱三》中关于“天泉证道”的记载是与龙溪自己所编纂的《续传习录》完全相同的,即“所载不悖”,“一字不敢改移”。关于这一点,吴震先生有几条很好的结论,可以进一步支持我们这里的观点。吴先生总共有四条结论,其后三条分别是:“第二、龙溪编有《续传习录》,其中有关于‘天泉证道’的记录。第三、《阳明年谱》所载‘天泉证道’之内容与龙溪所记《续传习录》无异。第四、1555年龙溪赠与沈思畏的《传习录》,可能就是龙溪自己所编的《续传习录》,思畏将此刻诸福建,题名为《传习诸录》,表明与当时通行本《传习录》有异,在时间上早于1554年在水西付刻的绪山编本《传习续录》。”(11)可以说,吴先生这里的论述道出了我们要说的全部,那就是《年谱》中对于“天泉证道”的记载从根本上来说是与龙溪自己所编的《续传习录》“无异”。而从上文中念庵“与龙溪兄《续传习录》所载不悖,此万世大关键,故一字不敢改移”的表述来看,我们也可以充分地指出钱德洪在《年谱三》中关于“天泉证道”的记载,就应该是取自于龙溪在《续传习录》的记载文本,因此才会说“一字不敢改移”。当然,我们如此论述的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要指出就“天泉证道”本身而言,或者直接说在龙溪自己最初关于“天泉证道”的《续传习录》记载中,是根本没有“四有”和“四无”说的——而这自然也就说明了出现在《天泉证道纪》中的“四有”和“四无”说只能是后来才添加而成的。
三
那么,出现在《天泉证道纪》中的“四有”和“四无”是如何而有的呢?这显然是研究“天泉证道”,特别是在明确“天泉证道”没有“四有”和“四无”说的事实后,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当然,对这一问题的回答,自然又涉及《天泉证道纪》的产生问题。就学界对《天泉证道纪》的文献分析来看,都涉及了《东游问答》和《绪山行状》(全名为《刑部陕西司员外郎特诏进阶朝列大夫致仕绪山钱君行状》)两篇材料,也都基本认为《天泉证道纪》是出于龙溪弟子对《东游问答》和《绪山行状》中关于“天泉证道”内容的综合。因此,《东游问答》和《绪山行状》中关于“天泉证道”的内容就构成把握《天泉证道纪》,特别是其中“四有”和“四无”产生由来的根本。当然,就产生的时间而言,《东游问答》在前(1564),《绪山行状》在后(1574),(12)因此先讨论《东游问答》中的问题。
《东游问答》载:楚侗曰:“阳明先生天泉桥印证无善无恶宗旨,乃是最上一乘法门,自谓颇信得及。若只在有善有恶上用功,恐落对治,非究竟。何如?”
龙溪曰:“人之根器不同,原有此两种。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无意之意是为诚意,无知之知是为致知,无物之物是为格物,即本体便是功夫,只从无处一了百当,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下根之人未曾悟得心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一切皆有,未免随处对治,须用为善去恶的功夫,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以求复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上根之人绝少,此等悟处,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先师亦未尝轻以语人。楚侗子既已悟见心体,工夫自是省力。只缘吾人凡心未了,不妨时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其接引人亦须量人根器,有此二法,不使从心上悟入则上根无从而接,不使从意念上兼修省则下根无从而接。成己成物,原非两事,此圣门教法也。”(13)
通过《东游问答》,显然也可以从反面证明就“天泉证道”事件本身而言,无论是出自阳明,还是龙溪,都是没有“四有”和“四无”说的。道理很简单,就是如果在“天泉证道”中本来就有“四有”和“四无”这样明确而精炼的概念表达,特别是如《天泉证道纪》一般出自阳明之口,很难想象龙溪在《东游问答》不加以运用。进而,如果将《东游问答》中的文字与《传习录》下、《年谱三》中关于“天泉证道”的内容相比较,就自然会发现二者之间在保持一致性的同时,更有明显的差异。具体而言,“从无处立根基”、“无知之知”、“无意之意”、“无物之物”、“皆从无生”、“顿悟之学”、“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皆从有生”、“一切皆有”是龙溪在《东游问答》中要表达的核心观念。但当我们把《东游问答》与《传习录》下和《年谱三》相比较,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表述及观念并未出现在后两者中,当然也就能够明白这些表述和观念表达的是龙溪自己对“天泉证道”的理解。(14)同时,由龙溪这样的一些表述,我们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意义和立场的转换,那就是逐渐从阳明的“四句教”转换到了龙溪自己的思想诠释中来。
当然,如果要对《东游问答》中的文字进行概括,自然也可以看到“无”和“有”是其中的核心范畴——这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是看不到的。这样,从《东游问答》到《绪山行状》,即到《绪山行状》中以明确的“四无”和“四有”来论述“天泉证道”,就成为龙溪思想合乎逻辑的进一步发展与提炼。
《绪山行状》中有段文字专门谈到“天泉证道”的问题:
夫子(案:指阳明)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四句为教法。君(案:指钱德洪)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予(案:指王龙溪)谓:“夫子立教随时,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路。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而心亦不可谓之无矣。”君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予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定师门教法,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丁亥秋,夫子将有两广之行。君谓予曰:“吾二人所见不同,何以同人?盍相与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端。四无之说,为上根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起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今既已说破,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著,若执四无之见,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上根人亦无从接授。德洪资性沉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悟入亦因为其所近。若能各舍所见,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自此海内相传天泉辨正之论,始归于一。(15)
可以说,在目前所见的文献中,《绪山行状》是出现“四有”和“四无”说最早的文本。当然,我们也可以充分看到,就“四有”和“四无”,甚至其他方面的内容来看,《天泉证道纪》中的记述基本上都可以说与《绪山行状》无异——这直接说明《天泉证道纪》是源自于《绪山行状》。当然,相对于《天泉证道纪》由弟子综合而成的情况,出于龙溪亲自所撰的《绪山行状》对“天泉证道”事件的叙述就更值得关注。
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已经说明了“天泉证道”中没有“四有”和“四无”说的事实。这样,出现在《绪山行状》中的“四有”和“四无”说,就不可能出自阳明之口,而毋宁是龙溪托于阳明,实际上表达的却是自己的观点。当然,出现这样的情况,从根本上来说也就涉及龙溪自己对“天泉证道”、“四句教”的理解。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龙溪对阳明的“四句教”都是不满意的,认为“四句教”“未是究竟话头”。但是,龙溪当时的“未是究竟话头”并未得到很好的彰显,其观点也被阳明所一再强调以“四句教”为“宗旨”等话语所限制。但是,当回过头来看《绪山行状》中的论述时,不仅看不到阳明以“四句教”为宗旨的断语,以及对龙溪观点的具体限制,相反则直接以龙溪的“四无”为“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起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今既已说破,岂容复秘”。显然,如果阳明在“天泉证道”中果真说出这样的话语,无异于对自己“四句教”宗旨的自我否定。也可以这样说,无论是对于阳明坚持自己的“四句教”宗旨而言,还是作为一位教导学生的师者来说,出现在《绪山行状》中的阳明对于龙溪“四无”的肯定性话语都是不合时宜的。因此,“四有”和“四无”的出现,特别是以高扬“四无”的情况而出现,只能是出自于在作为“天泉证道”事件的两位当事人,王阳明和钱德洪都离世的情况下,特别是龙溪一再以“四句教”“未是究竟话头”的情况下出于对自我思想的阐发与高扬而提出的新说法。
那么,为何在“天泉证道”中没有“四有”和“四无”,而后来龙溪要提出“四有”和“四无”呢?当然,就龙溪的论述来看,抬高自己的“四无”,限制“四有”是很明显的。换句话说,“四有”和“四无”说的提出,可以通过龙溪自己“四无”说得到很好的说明。
关于王龙溪自己的“四无”说,一般很自然地就定格到嘉靖六年的“天泉证道”上,即把出现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龙溪对自己观点的表述概括为“四无”。但准确来说,龙溪虽然在“天泉证道”中有“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的说法,但这并不能等于他就自觉地把这样的说法概括为“四无”,“四无”应该是龙溪后来经过一定的思想发展后才形成的系统概念。或者可以这样说,即在“天泉证道”中龙溪虽有这样的思想,但却还没有直接的“四无”之名。当然,“四无”之名的提出就不仅仅只是“名”而言,体现的更是龙溪自己在思想上的深化。具体来看,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龙溪是以“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这样的内容来论述自己观点的。而《绪山行状》中的表述则是“夫子立教随时,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路。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玩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而心亦不可谓之无矣。”显然,两相对比,可以说龙溪在对待自己的“四无”观点,明显有一个深化的过程。具体来说,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除了看到龙溪一种结论性的论断外,并不能看到龙溪持这种观点的内在原因。而反观《绪山行状》,龙溪不仅从“体用显微,只是一路”,“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论证了心、意、知、物之间的一贯性,同时也在其中加入了“悟”的工夫。可以说“体用一源”和“悟”构成了龙溪论证自己“四无”说基本方式。显然,这样的“方式”是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或者说是在嘉靖六年的“天泉证道”中没有的——这直接说明了龙溪在自己的“四无”说上,也有一个深化发展的过程,当然也就同时说明了“四无”之“名”只能是龙溪后来才提出来的。
最后,对所谓“四有”是指阳明的“四句教”,还是另指钱德洪的观点进行简单的辨析。由于在上文中已经一再指出就“天泉证道”而言,“四有”和“四无”是不存在的,因此对“四有”的讨论就只能集中到《绪山行状》和《天泉证道纪》上,即龙溪自己的话语体系中来。而就《绪山行状》和《天泉证道纪》中所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的表述来看,已经鲜明说明了钱德洪固守阳明“四句教”的立场,而且这样的立场显然也是得到龙溪所“肯定”的。同时,具体就《绪山行状》和《天泉证道纪》来看,龙溪“四无”说都是针对阳明的“四句教”而发的,即认为阳明的“四句教”“未是究竟话头”、“谓之权法,未可执定”,“势必进之四无而后快”。因此在龙溪的语脉中,作为自己“四无”对立面的“四有”就是指阳明的“四句教”,而并不存在所谓钱德洪的“四有”问题。当然,论者之所以出现把“四有”与阳明的“四句教”分开的情况,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把出现在龙溪语脉中的“四有”与出现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钱德洪对阳明的“四句教”的理解相“关联”起来,先入为主地把钱德洪对阳明“四句教”的理解定为“四有”。而事实上,“天泉证道”中钱德洪对于阳明“四句教”的理解是一回事,出现在龙溪语境中的“四有”又是另一回事,二者是不同的问题。(16)因此,单就龙溪语境中的“四有”来说,就是指阳明的“四句教”,“四有”的说法,是龙溪在自己“四无”的前提下,对阳明“四句教”的特殊称谓与理解,也反过来构成他提出“四无”说的前提。
四
“天泉证道”是整个王门思想运动中最为著名的事件。就记载“天泉证道”的《传习录》下、《年谱三》和《天泉证道纪》三则基本文献来看,其中最为显著的区别就是相对于《传习录》下和《年谱三》而言,在《天泉证道纪》中出现了所谓“四有”和“四无”的说法。而就历来围绕“天泉证道”的讨论来看,可以说都是以“四有”和“四无”作为讨论的主要内容,“四有”和“四无”构成了人们研究王门“天泉证道”的基本问题模式。通过对《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产生过程的分析,指出在这两份文献中,龙溪都是重要的参与者,特别是《年谱三》中关于“天泉证道”的文献本身就取自于龙溪自己所编的《续传习录》,直接说明龙溪作为“天泉证道”的当事人之一是认可这两份文献中关于“天泉证道”的记载,进而也就证明了“天泉证道”中没有“四有”和“四无”说的事实。而通过对龙溪自己所撰的《东游问答》,以及《绪山行状》的分析,说明“四有”和“四无”不仅是龙溪后来自己提出来的,其本身的提出也经历了一个过程,体现的是龙溪自己对“天泉证道”、“四句教”的理解,所强调则是自己的“四无”说。同时,在龙溪话语中,并不存在所谓钱德洪的“四有”问题,“四有”就是指阳明的“四句教”,是龙溪在把自己的观点概括为“四无”的前提下,对阳明“四句教”的一种“方便”说法。
注释:
①严格说来,这里应该表述为“《传习录》下、《年谱三》中所记载的‘天泉证道’的内容”,但为了行文上的方便,全文皆直接以“《传习录》下、《年谱三》”代之,特此说明。另外,限于文章篇幅,论文对此三则文献不加以特别引出,敬请读者谅解。
②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五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23页。
③董平编校整理:《邹守益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
④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七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81~382页。
⑤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26~230页。
⑥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第143页。另外,吴震先生研究指出,钱德洪此文中所说的刻于水西的《传习续录》,见于闾东本的《阳明先生文录》附录,共分上下两卷,且有钱德洪所作的《续刻传习录序》一文,论述了自己编纂《传习续录》的过程。吴震:《天泉证道小考——以〈龙溪会语〉本为中心》(下文简称《天泉证道小考》),载吴光主编:《阳明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
⑦吴震:《天泉证道小考》“注释”⑤,载吴光主编:《阳明学研究》,第179~180页。
⑧钱明编校整理:《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90~191页。
⑨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41页。
⑩徐儒宗编校整理:《罗洪先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07页。
(11)吴震:《天泉证道小考》,载吴光主编:《阳明学研究》,第178~179页。
(12)就《东游问答》与《绪山行状》之间的关系而言,通过下文的诠释将清除地表明,二者之间并不是简单的时间先后关系。事实上,从《东游问答》到《绪山行状》,不仅揭示了对于龙溪而言,“四有”和“四无”的提出有一个具体的过程,也显示了龙溪对“天泉证道”的理解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理解这一点,可以说是把握“四有”和“四无”说产生过程的关键。
(13)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第721页。
(14)陈来先生认为《东游问答》只能作为“研究王龙溪个人对四句教理解的资料运用。”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681页。
(15)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第585~586页。
(16)显然,把邹守益记载中钱德洪所说的“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判定为“四有”,自然也是不能成立的。具体来说,即便邹守益记载中的内容是钱德洪所说,代表了钱德洪对“四句教”的理解与主张,也不能被概括为“四有”,二者是不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