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波:王阳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新诠

发布时间: 2022-12-06 浏览次数: 4201

本文作者高海波副教授

    摘要:知行合一是阳明学研究中引起较多讨论的一个问题。有的学者倾向于从同质的时间差的角度来理解阳明的知行关系,这一理解与对阳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命题中的诠释有密切关系,持这一观点的多数学者都倾向于将其解释为开始完成,这样的话,知行之间存在极短的时间差就是很自然的事情。这种对的理解是有问题的,而佐藤一斋的看法更有道理,他主张应该被理解为方始作为(或表现),在这种理解中,知行就是一种体用同时的关系,而不是先后关系。阳明上述命题中的的用法,应该来自《易传》的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因此,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与其易学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在阳明的易学思想中,乾坤是体用同时的关系,由此可以推断,知行也是体用同时的关系,而不是时间先后关系。

    关键词:知行合一;始;成;体用;乾坤

 

知行合一是阳明思想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即便在阳明晚年提出致良知思想之后,他也并未放弃知行合一的说法。这是第一点。第二点,知行合一说也许是阳明思想中,给门人、讲友及后世学者带来较多困惑,引起较多质疑、辩难的命题,也是现代阳明学研究中一个富有歧见的话题。

知行合一

关于宋明理学中的知行关系,按照陈立胜的概括,朱子学者倾向于从严格区分知与行内涵的角度,反对知行合一而主张知先行后,即知行分际之界定必蕴涵着’‘之间存在一异质的时间差heterogeneous gap)这一预设。而为阳明知行观辩护的现代学者,则强调知行之间的同质性、连续性,从这一意义上解释其  “知行合一,不过,他们仍然承认知行之间具有极短的时间差,只不过认为这种时间差是一种同质的时间差homogenous gap)。当代为阳明知行合一辩护的学者,则顺着阳明的思路否认这一异质的时间差之存在,却又认为知行之’‘关系说明知行之间仍有时间差,只不过这个时间差乃是一同质的时间差homogenous gap。陈立胜的这一概括言简而意赅,反映了学界对阳明知行合一思想的一般看法。其实,早在《知行合一新论》中,贺麟就曾比较了朱子与阳明的知行观,他在该文中指出,朱子的知行观从根本上说包含两个命题: 

1. 从理论讲来,知先行后,知主行从。

2. 从价值讲来,知行应合一,穷理与践履应兼备。 

贺麟先生并且说: 

其实他这种看法,可以说是正代表我们所说的典型的价值或理想的知行合一观。任何持价值的知行合一观的人,他不能不为方便计,根据常识,将知行分作二事,有时间先后的距离,然后再努力使知行合一或兼备于一身。 

    也就是说,朱子认为知行有时间先后之别,且知行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不容混淆:他认为学问思辨为知,笃行为行,不容混淆的。虽则知行可以互发,知可促进行,行可促进知;但知自知,行自行,界限分明。从这一意义上说,朱子的知行的确存在一异质的时间差。至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贺麟则将其概括为直觉的价值的知行合一观,不过,贺麟先生也认为,王阳明的直觉的知行合一观在知行之间也存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差,就时间言,知与行紧接发动,即知即行,几不能分先后,但又非完全同时。换言之,可以说,就时间言,知与行间只有极短而难于区别之距离,如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知悌,见孺子入井而自往救等,便是王阳明所谓知行合一的真体段。这一说法实际上就包含陈立胜所说同质的时间差的意涵。

贺麟著《近代唯心论简释》

不过,正如陈立胜所言,以同质的时间差来解说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仍然存在很多困难:首先,这种看法实质上仍是将知行分为先后两段,与朱子学的知先行后思想并无本质差别。其次,它也与王阳明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的说法不合。按照王阳明的说法,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主意功夫同时存在,则知行似是共时性(synchronic)的关系,而非仅仅是一具有极短时间差的历时性(diachronic)关系。因此,陈立胜主张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应该是一种全过程的知行合一,而不仅仅是根源意义的知行合一。在根本上,知行合一既是主宰发动这一根源意义上的合一,而且这个主宰发动之为一种要求实现自身的内驱力、意志力,实贯穿于整个道德行动之始终,就此而言,他亦是完成意义上的合一。作为发动之明觉所拥有的详审精察的能力,又始终跟整个道德行动一体而在,故知行又具有这一即行即察的照察意义上的合一。陈立胜将他的这种理解概括为无时间差的合一。笔者总体上同意陈立胜的理解。 

结合上面的讨论并综合学界现有的讨论,在关于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的诠释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关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理解,因为它决定了王阳明的知行之间是否存在时间差,以及以何种方式合一。本文拟提出一种新的理解,以期就教于学界。

 

陈立胜著《入圣之机:王阳明致良知工夫论研究》


一、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关于知行合一,王阳明有几种重要的表述,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从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这两个命题来看,知行似是指一种共时性的关系。不过,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中的则很容易被看成一种时间的先后关系:即知是行的开始,而行是知的完成,知与行有先后之分,这就是学界关于知行同质的时间差说法的一个重要根据。根据贺麟在《知行合一新论》中所举的见孺子入井的例子,也容易将知行关系理解为,见孺子将入于井而生的恻隐之心为知,接下来采取的施救的行动是行,实际的施救行动是恻隐之心(知)的最终实现、完成。照这一看法,如果再以孝悌为例,知孝知悌只能说是行为的开始,如果行为止于此,则此种就不一定是真知,只有落实为客观的身体的行动,主体对孝悌的认识才是真知,也就是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对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似乎也可以做上面类似的理解。从行的角度说,如果强调一定要在现实中实践其所知,由此所得到的知才是真知,那么问题就产生了:如果二人同样采取了相同的道德行为,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忽略其动机而认为他们的道德行为具有同样的价值呢?举例来说,即如同一家有两位儿子,他们都表现出了孝行,一个陌生人偶然看到他们在行动上都表现得很孝顺,那是不是就可以判定他们一定就都是孝子了呢?显然不一定。王阳明虽然强调只有切实的躬行孝悌才算是真正的知孝知悌,但阳明并非效果论(consequentialism)者,相对于结果,王阳明同样甚至更加强调道德行动的动机。《传习录栏外书》末收有部分语录,不见于通行本《传习录》,其中一条云: 

艾铎问:如何为天理?先生曰:就尔居丧上体验看。曰:人子孝亲,哀号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问安,虽不到床前,却也是孝;若无真切之心,虽日日定省问安,也只与扮戏相似,却不是孝。此便见心之真切,才为天理。 

    这说明,如果我们仅仅从完成意义上来理解道德行为的意义,而忽视其中包含的动机之纯粹性,那么,这正是王阳明在此所批评的。实际上这种情况在日常生活中也很常见,以孝道为例:有些子女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平时对父母既没有孝心,也没有孝行;或者说虽有孝行,但如果是为了父母的财产而一时假装尽孝,这种情况其实就很像阳明所说的戏子扮演孝子,实际上,他们对父母根本没有真切的孝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能说他们因为很好地完成了孝行,就判断他们是真知孝。王阳明认为,应该考察其动机是否真切纯粹,结合其动机来考察其是否真孝。而与之相反,一个孩子即便因为客观的限制,没法在父母床前尽孝,但是只要其孝心真切,我们仍然可以承认其为一孝子,其孝心的道德价值要高于假扮的孝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考虑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表述中,的意义。显然,如果仅从时间先后来理解知行关系,一方面与阳明有些关于知行的说法不合,另一方面也会带来上面所说的荒唐结论。在这一意义上看,陈立胜主张知行之合一乃是体现于从行动之发动到行动之完成这一整体的过程之中的,这一看法就非常富有洞见,不过,他对于的理解,仍与一般的理解不异,这仍然会影响其知行无时间差的同一的看法。

佐藤一斋注评《传习录栏外书》 

实际上,佐藤一斋在《传习录栏外书》第五条末,对此有一条见解非常独到的注文,惜乎学界鲜有留意者: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自行之分别处谓之知,故曰主意。自知之作为处谓之行,故曰功夫。字是方始,非初始;字是作为,非完成。若解为初始、完成,则于主意、功夫有碍。

    通常,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初始完成的时间先后意义上来理解阳明的内涵,这也就是知行同质的时间差说法的一个重要文献来源,也是劳思光主张根源意义的合一而反对完成意义上的合一说的原因。如果照这种理解的话,的确与前一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存在不一致的地方:在前一句中,主意与功夫实际上是一种同时的关系,而如果将理解为初始(即开始)与完成,就又变成了一种先后的关系,相当于时间意义上的始终关系,这与前面一句的知行关系明显存在不同。如果结合前一句来理解后一句,则就不应是初始,而应是方始,即刚刚开始,但这并不意味着伴随行动的开始,知就完全转化为行,知的活动从而就此终结。而只能理解为,知作为主意(即主宰)发动了行为,由此行为活动得以发动,此后,知仍然时刻作为主意存在于后续的行为实现过程中。当然,这里所说的方始的行,不一定就是实际的行动,在阳明那里也常常指”“,如王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说: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在《答王天宇》中,王阳明也说:夫不辞险阻艰难,决意向前,此正是诚意之意。审如是,则其所以问道途,具资斧,戒舟车,皆有不容已者。不然,又安在其为决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行之始,从最直接的意义上说,应该是指意是行之始。王阳明又说意之本体便是知,如此,也可以说知是行之始,即知是行为发动的动力因。当阳明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时,所谓的真切笃实实际上就是一种真切之意,也就是诚意。就意之本体说,意应该也受知决定。如果说意是行之始的话,那么,也可以说知是意的主意(王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故亦可以说是知是意的主意),王阳明后来关于良知与意念关系的看法正是此种思路的延续。

 

《王阳明全集》 

当然,意欲会向外表现为客观的行为。在这一过程中,意欲仍然实际起着支配作用。即以王阳明上面谈到的行路为例,如果没有决意向前的意欲支配,则一些已经发动的外在实践行为也无法持续,甚至会半途而废。按照王阳明的逻辑,这种意欲应该是行为过程中作为显在行为根据的内在意识、意向,实际上也应该属于潜在的心之行”“心之容。打个比方,如果说外在的客观行为是一座露出水面的冰山的话,那么,意欲就是水面以下的冰山,它与露出水面的冰山皆属于整个冰山之一体。当然,从理想的状态来看,阳明认为意念并不是盲目的,意念的活动中必然有知作为主导,此即知是行的主意。如果没有一种清明的道德理性作为主导,则意念的活动就是盲目的,由此引发的外部行为也必然是盲目的,即冥行妄作。只有由明觉精察之知主导的意念活动,进而表现为外在行为,行为才不会盲目,此即行之明觉精察处就是知。在这一过程中,从本然上说,本然之知表现为自觉的意念,进而表现为外在客观行为,在这种情况下,知行合一是很自然的事情,不存在任何阻力和间断。当然,这一过程并不是一种从时间上说的发生学过程,而是或可理解为一种由体达用的体用关系。以知与意言,则知为体,意为用;以意与身体表现的客观行动而言,则意为体,客观的行为为用。这种关系也可以说是一种表里、隐显的关系。知与行(包含意欲)是同一道德活动之整体,只是有隐显之别。因此,由知表现为心之行(意欲)与客观的行为,实际上就可以说是由体达用的过程,从这一意义上说,行是知之成就不宜理解为时间意义上的从无到有的完成(completion),而应该理解为佐藤一斋所说的作为,或者用我的话说,即显现(manifestation)。因此,所谓就不是完成的意义,而是表现的意义。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即便在没有客观行为表现时,也存在知行合一,即知与意(欲)(念)的合一。显然,在仅有真切的孝心而没有客观的孝行的情况下,知行合一仍是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真切之意即是行,即是知之成。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善行都应该停留在心之行,即意念的阶段,其是否表现为客观行为,以及表现为何种客观行为,实际上受客观条件所决定。但这都不会影响知行合一这一命题所反映的知行之间的共时性关系。更进一步说,知行是同一道德实践过程的一体两面,知行永远是合一的。当然,说知行永远合一,也是就知行的本来关系或本然体段(知行本体)而言,而不是说在一切心理活动和客观行为过程中,知行都现实的是合一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将不再需要知行工夫 

佐藤一斋像 

实际上,关于上述知行关系中的的理解,王阳明弟子季本(号彭山,1485—1563)在《说理会编》中也有类似的看法。在《传习录栏外书》中,佐藤一斋在给出自己的理解之后,就引用了季本的理解,说明佐藤一斋认同季本的理解。 

季彭山《说理会编》曰:自发端而言,则以明觉之几为主,故曰知者行之始;自极致而言,则以流行之势为主,故曰行者知之终。虽若以知行分先后,而知为行始、行为知终,则所知者即是行、所行者即是知也。

    也就是说,季本认为知者行之始中的并不是指知是行的开始,且一旦行为展开之后,即不需要知的参与,而是说,就行为的发端而言,一切行为皆起于知的发动。当然,如果进一步分析的话,应该说行之始是意欲,意欲又以知为本体、为主意,此时,知行其实也是一种由体达用的关系,二者是一体同时的关系。只不过,从强调主意发端而言,似乎是知先行后,但实际上这种先后也不是一种有着极小时间差的同质性时间差,而是一种逻辑的先后,即体用同时,但又体先于用。从行为发动的动力因(即方始)的角度说,知是主宰者,故以明觉之几为主,所以,可以说知是行之始强调的重点在,这与知是行的主意的意义是相通的。这种侧重也可以借用阳明关于体用关系的话表达,此即即体而言,用在体。但这并不表示,此时只有知没有行。而毋宁从隐显的角度说,可以说是显知隐行。如果从知表现为行,从行的角度来看知行关系,那么,行就是知的充分实现、表现,即自极致而言,则以流行之势为主,故曰行者知之终’”。从隐显的角度说,可以说是显行隐知,用阳明的话说即即用而言体在用。但这里的也不是指行是特定认知活动的完成。同样以孝为例,实际行孝的行动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以看作一个流行之势。如果随便取这一过程的一个横切面或一个当下,此时知行都是一种体用的关系,在每个特定的时空点上,行都是知之成,即行是知的实现或表现;从整个过程而言,行为过程作为流行之势时刻有知作为主意或主宰,知行二者是一体两面,而不是将知行总体上视为一种具有先后关系的两段,认为直到在客观上完成了一切尽孝的行为之后,才可以说是对孝的认知才得以完成。实际上,在孝的实践中,在每一个当下,都可以说是知行合一的:其外在的身体活动可能是一个过程,但并不表示此过程的结束才算是知之成。可以说每一个当下都是即知即行,整个过程也是即知即行,知行是一体同时关系,即所知者即是行,所行者即是知。如果有人对我们对季本的理解有异议的话,我们还可以提供进一步的证据证明我们的理解,实际上,上述佐藤一斋所引的季本的话,只是季本原话的一部分,根据《明儒学案》载,此段话之前尚有一段文字: 

谨于独知,即致知也。谨独之功不已,即力行也。故独知之外无知矣,常知之外无行矣,功夫何等简易耶!良知良能本一体也,先师尝曰:知良能是良知,能良知是良能,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 

    季本在这段话中首先结合慎独来理解知行合一,照他的说法,独知就是,时刻保持独知的谨独功夫即,慎独的目的就是使独知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使其时刻保持自觉(常知);良知良能本属一体两面,季本引用了王阳明的说法来说明这一点,按照王阳明的说法:良知实际上就是良能所具有的自觉能力(知良能即良知),而良能则是能够表现良知的先天能力(能良知即良能), “良知属知,良能属行,故知行是合一的。显然,独知慎独的关系更接近主意功夫的关系。良知与良能的关系则代表知行本体意义上的合一,也揭示了知行合一与致良知思想的内在联系。无论从哪种理解看,知行都是一种一体两面的合一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种体用合一的关系。

黄宗羲著《明儒学案》


二、王阳明龙场悟道前后的易学思想

王阳明早期很注重易学。正德三年戊辰(1508),王阳明因上疏申救言官戴铣、薄彦徽而得罪宦官刘瑾被下狱,并被廷杖四十,发配贵州龙场驿。在狱中,王阳明即通过读易并与狱友一起讲易来渡过困厄。嘉靖戊子(1528),王阳明在时隔二十多年后,在《送别省吾林都宪》中,回忆当年在狱中与林省吾一起读《易》的情景时说:相与讲《易》于桎梏之间弥月,盖昼夜不怠,忘其身为拘囚也。今本阳明全集中仍保存阳明在狱中《读易诗》一首: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蹇蹇匪为节,未违道。《遯》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从诗中表达的意思来看,王阳明通过读易,对自己所以获罪的原因进行了反省,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身陷囹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未能及早知几,即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当然,王阳明也表示自己采取的行动并非是出于一时意气,乃是为了行道,即蹇蹇匪为节, 未违道”。王阳明也同时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即此后应敛藏自保,所谓“遯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此时通过读《易》,似对宇宙之道有所体悟,即“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他也因此忘记了内心的忧虑,怡然自乐(“箪瓢有余乐”),并忘记了自己身在囹圄之中。至于王阳明是否认识到宇宙乾坤之理,虽不能明确断定,但似乎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在出狱后,王阳明在逃亡的路上遇到旧时在南昌铁柱宫相对打坐的道士,向其表达了自己“且将远遁”的想法。道士一方面对阳明晓以利害,另一方面也与王阳明一起就其出处共同占了一卦,占得明夷之卦。王阳明于是“遂决策返”,即决定赴龙场。可见,在阳明面临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候,《周易》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王阳明到龙场之后,就筑“玩易窝”,进一步研究易学,在正德戊辰(1508)的《玩易窝记》中,王阳明说:

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其得而玩之也,优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视险若夷,而不知其夷之为阨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名其窝曰玩易,而为之说曰: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知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徳也。 

    可以看出,王阳明此时读《易》又有所得,已经体会到精粗、内外合一的境界,且能够视险若夷,即安于险境而不动心。尤其是他认识到,周易中包含宇宙变化的根本原理,即体用合一,体立而用行。具体来说,宇宙的体用即其神化,神即是宇宙主宰的方面,即知周万物,而化则包含宇宙变化现象之全体。从这种表述来看,王阳明的思想似乎非常接近《易传》中以乾坤作为宇宙生化根本原理的思想。

乔德龙绘《穴窝读易》 

王阳明在龙场悟道后,曾著《五经臆说》,以与自己的所悟相印证。可惜的是,王阳明后来觉得《五经臆说》过于支离,不再示人。弟子钱德洪在向王阳明询问此书下落时,王阳明表示,此书已经焚毁。后钱德洪在检阅阳明旧稿时,只得到十三条,其中前六条中的五条(第二条除外)皆与易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第一条系解说《春秋》的元年春王正月,王阳明在其中也使用了《易传》的资源: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无始则无以为终,故书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乎其中,则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为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为君,而其用关于一国,故元年者,人君为国之始也。当是时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观维新之始。则人君者,尤当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无正乎?曰:正也,有未尽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过迁善,修身立徳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纲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呜呼!其可以不慎乎?

    通过王阳明的这段疏解,一方面可以看出在龙场悟道之后,其思想的心学特点。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他引用了《易传》中三才的说法,并从乾元、坤元、人元的角度来解释字。乾元”“坤元的说法来自《周易·乾卦·彖》传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以及《坤·卦彖》传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阳明将《周易》中乾元”“坤元字都理解为。在《周易》的作者看来,只有乾坤相互配合而生万物。在这一过程中,乾元起主导()作用,坤元则配合、顺从(顺承)乾元而生成万物。乾元坤元应该不能被理解为时间的先后关系。

黄寿祺、张善文撰《周易译注》 

现存《五经臆说》的第三条为解说郑伯克段于鄢,第四条为论恒卦,第五条为论遁卦,第七条为论晋卦。值得注意的是,这四条解说有一个共同的侧重点,即《周易》中的观念。这里仅举第三条和第四条的部分内容以见一斑: 

第三条曰: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诚发见也。皆所谓也。观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过于一贞,而万物生,天下和平焉,则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第四条曰: 

恒,所以亨而无咎,而必利于贞者,非恒之外复有所谓贞也,久于其道而已。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无不贞也……夫天地、日月、四时、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贞而已耳。观夫天地、日月、四时、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不外乎一贞,则天地万物之情,其亦不外乎一贞也,亦可见矣。《恒》之为卦,上震为雷,下巽为风,雷动风行,簸扬奋厉,翕张而交作,若天下之至变也,而所以为风为雷者,则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体夫雷风为《恒》之象,则虽酬酢万变,妙用无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体,是乃体常尽变。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与于此? 

    从这两段论述来看,其核心思想与《玩易窝记》中的易学思想是相通的:王阳明认为,宇宙间的现象(天地、圣人、万物皆包括其中)虽然变化多端,但这种变化之所以能够长久不已地继续下去,有赖于宇宙间存在一定不易之理实理流行,这就是的重要意义。恒卦所反映的宇宙观,其实就是道的体现,而非恒道之外别有贞道。从体用的角度说,宇宙万象的变化是其用,宇宙万象之所以能够变化无方而经久不息,是因为有卓然而不可易之体存在于其中,因此,才可以体常而尽变,这与《玩易窝记》中神化的思想也具有一致性。这说明王阳明在此时通过研读《周易》体悟到了宇宙中变中有常的根本原理。如果以乾坤来表示的话,似乎也可以用乾健坤顺、乾主坤从,即体即用,即主宰即流行的模式来表示这种宇宙运行的根本原理。当然,在这二者之中,王阳明似更加重视作为宇宙根本的贞常之理的意义。  

恒卦 

正德乙亥(1515),王阳明作《白说字贞夫说》,在其中,王阳明又一次发挥了易学的思想: 

吾闻之,天下之道,说而已;天下之说,贞而已。乾道变化,於穆流行,无非说也,天何心焉?坤徳阖辟,顺成化生,无非说也,坤何心焉?仁理恻怛,感应和平,无非说也,人亦何心焉?故说也者,贞也;贞也者,理也。全乎理而无所容其心焉之谓贞;本于心而无所拂于理焉之谓说。故天得贞而说道以亨;地得贞而说道以成;人得贞而说道以生。贞乎贞乎,三极之体,是谓无已;说乎说乎,三极之用,是谓无动。无动故顺而化;无已故诚而神。诚神,刚之极也;顺化,柔之则也。故曰,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之时义大矣哉!非天下之至贞,其孰能与于斯乎!请字说曰贞夫。敬斋曰:“广矣,子之言!固非吾儿所及也。请问其次。曰:道一而已,孰精粗焉,而以次为?君子之徳不出乎性情,而其至塞乎天地。故说也者,情也;贞也者,性也。悦以正情之性也;贞以说性之命也;性情之谓和;性命之谓中。致其性情之徳而三极之道备矣,而又何二乎? 

    也就是说,天地人三极之所以能够变化流行、各得其和,根本在于其中有贞常之理、贞常之道作为主宰。贞常之理与天地人三极之变化是一种体用的关系,这就是《周易》所揭示的宇宙的神化之道。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在这里也提到了乾道坤德,指出乾道是一种无形的宇宙生化的动力,而坤德的主要作用是顺成乾道而生化。虽然王阳明是将乾坤与人并列为三极,但是从其作用来看,王阳明似是认为乾坤相互配合才能完成宇宙生化的作用。另外一点,王阳明认为,如果落实到学者的修养上而言,工夫的关键其实就是致中和,即以性命之理主宰情感活动。 

也就是说,尽管阳明龙场悟道的核心是悟到天理不在心外(心外无理),格物其实就是人心中存天理、去人欲的功夫,而非如程朱理学求定理至善于外在的事事物物之中。其内容看起来似乎与易学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不可否认,易学在帮助其渡过困厄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不仅如此,王阳明关于宇宙根本原理的体悟离不开他对易的体悟、研究。王阳明通过对于易的玩索,体悟到宇宙中乾坤、体用、神化、常变的合一,并进而肯定对于宇宙贞常之道把握的重要性,表现在人身上就是要把握人的性命之理,贞定人的性情。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不能忽略易学在王阳明思想中的重要作用。冈田武彦也说:自从王阳明被刘瑾投入监牢之后,他就时常阅读《周易》。由此我们很容易就推断王阳明的龙场顿悟应该和他当时研读《周易》有很大关系。且王阳明在龙场悟道之后第二年就提出了知行合一的教法。结合我们前面的梳理,也让我们不能不产生联想,即阳明知行合一的思想很可能与其易学思想有密切的关系。

 

冈田武彦著《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

 

三、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与易学的关系

基于以上论述,我们不妨大胆地推测,王阳明所说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中的”“的用法可能来自《易传》的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事实上,早在南宋时期,朱子在与张栻辩论知行先后关系时,就是运用了《周易》乾坤的思想。《朱子语类》载:旧在湖南理会《乾》《坤》,《乾》是先知,《坤》是践履,上是知至,下是终之,却不思今只理会个知,未审到何年月方理会终之也。陆象山也曾用乾坤的思想来讨论知行关系:“‘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先生常言之云: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大始。行之在后,故曰坤作成物。’”陆九渊恰好也是用《易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这句话来说明知行关系,只不过陆九渊认为乾坤在生物的过程中有时间先后的关系,故其以此来证明知先行后。这种关于知行的理解与朱子学并无根本不同。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 

不过,对《周易》中乾坤在生物中的作用,也可以作共时性的理解。关于乾坤不是先后关系,而是体用关系,明代江右阳明后学王塘南(名时槐,1522—1605)说: 

《乾》用九,见群龙无首,《坤》用六,利永贞。盖乾元者,性也,首出庶物者也。然首不可见,若见有首则非矣,故曰天德不可为首也。坤者乾之用也,坤必从乾。贞者,收敛归根以从乎乾也,故曰利永贞。 

    王塘南即认为乾坤是体用的关系,体用就是一体同时的关系。 

王阳明关于主意、功夫的说法,也可以从乾坤的关系中推导出来,即根据《易传》的这一说法,乾在生物过程中起到主导的作用,而坤则主要是顺从、配合乾来完成生物的功能。 

关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中的”“用法可能来自《易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证据。周冲(字道通)系湛甘泉的门人,又曾经向阳明问学,对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颇为了解,在《新泉问辨录》中,有周冲所记的一则语录: 

孟源论乾道坤道,冲谓:儒者以乾知大始,为圣人之事;坤作成物,为贤人之事,非也。圣贤俱各有乾坤,但自圣人为德,在贤人为学耳。知始是知至’‘知终之谓,成物至之’‘终之之谓,成物只是成得这个知,所以先生言笃行是恒其知也。阳明先生亦言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可见是知行合一,要分一个分不得。 

    在这则语录中,周冲与孟源(也曾问学于阳明,《传习录》有载)讨论乾道坤道的问题,周冲认为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并不是分别指圣贤之事,而是圣贤身上各自有乾坤。其中的知始即《易传》中的知至”“知终,而成物至之”“终之。所谓成物就是成就这个,用甘泉的话说即是笃行是恒其知。周冲认为,甘泉的这一说法与阳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说法一致,均表示知行合一。值得注意的是,周冲联系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来讨论知行关系,并且以成得来解释成物,就这个意义上说,行就是知的成就,这里的成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表现”“显现,而不是完成之意。周冲应该比较熟悉阳明的说法,他很自然地将《易传》的这个说法与阳明知行的说法联系起来,也可以间接证明,阳明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说法与易学有着密切的关系。

湛若水著《泉翁大全集》 

另外,阳明弟子薛侃(1486—1545)也曾用乾坤合一来证明知行合一,薛侃说: 

知行二字须要还他,但析不开耳。言知便有行在,言行便有知在。行是应迹处,知是主张处。知行即是乾坤。万物之生,得气于天,成形于地,岂有先后?知属乾,行属坤,故曰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又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字下得好,便是知行之知。朱子训作字,便兼有行意,不知于”“字如何看得隔碍。 

    薛侃明确以乾坤对应知行,并认为乾坤在万物生成的过程中,没有先后,因此知行也是同时的关系,即言知便有行在,言行便有知在。尤其是薛侃行是应迹处,知是主张处的说法,可以与我们前面主宰与流行、本体与作用(显现)的说法相通。而且薛侃还认为乾知太始中的即知行中的,也间接佐证阳明关于知行的说法与《易传》有关系。

《薛侃集》 

实际上,王塘南也曾经用《易传》的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来解说知行关系: 

《易》曰乾知大始,此知即天之明命,是谓性体,非以此知彼之谓也。《易》曰坤作成物,此作即明命之流行,是谓性之用,非造作强为之谓也。故知者体,行者用,善学者常见此大始之知,即所谓明得尽便与天地同体。故即知便是行,即体便是用,是之谓知行一、体用一也。 

王塘南也是从主宰与流行的角度来理解知行关系,与季本的理解有相近之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也是从体用的角度来理解知行关系,认为知行合一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体用合一。从他对《易》的引用来看,也间接佐证阳明关于知行”“的说法可能来自《易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的说法。

程海霞著《良知学的调适:王塘南与中晚明王学》 

甘泉后学唐枢(号一庵,1497—1574)也曾经以主宰”“发用来说明知行关系,他同样用乾坤不离来理解知行合一,并且他明确说知即乾知大始,行即坤作成物 

问:知行何以合一?曰:主宰处是知,发用处是行。知即乾知大始,行即坤作成物。未有离乾以为坤,亦未有离坤以为乾者。独阳舍坤,是落空想像;孤阴舍乾,则不知而作,皆非真乾真坤。故以考索记问为知者,遂为知先而行后,其知非允迪之明;以袭取强为为行者,遂谓行实而知虚,其行非由衷而出。两者如形影,除一个不得。 

实际上,佐藤一斋在解释阳明知行本体时,也是从乾坤的角度展开: 

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归之于太极,则知能一也。惟人聚地天以成此躯,而易简之善配至德,则知行本体,原亦合一也。 

    佐藤一斋认为可以从知能合一的角度来理解知行本体合一。照他的看法,人的知能(良知、良能)来自作为宇宙本体的太极,而太极则是乾知与坤能的合一。这也提示我们,阳明的知行合一说可以从乾坤的角度加以理解,故阳明”“的说法可能就来自《易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的说法。果真如此,从乾坤在宇宙生化过程中所表现一体两面的关系,也可以说明知行的”“并非是一种时间的先后关系。

唐枢像 

另外,照季本上述说法,王阳明应该也有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终的表述,其中”“的用法应该来自《孟子》始条理者,知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的说法。在《传习录栏外书》的佚文部分中,也收了一条语录,即与此有关: 

或问: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知行分明是两事。直曰:要晓得始终条理,只是一个条理而始终之耳。曰:既是一个条理,缘何三子却圣而不智?直曰:也是三子所知分限只到此地位。先生尝以此问诸友(鹿洞本此间有皆不能答四字。)。黄正之曰:先生以致知各随分限之说提醒诸生,此意最切。先生曰:如今说三子,正是此意。 

    这条材料从字面看虽然与知行合一命题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从问者的问题来看,他是将《孟子》的这段话视为体现知行关系的,而且他是将其中的”“”“理解为两事,似乎以此来质疑阳明的知行合一说。阳明并没有立刻对此做出回答,倒是弟子黄直首先替王阳明回答了这一质疑。照黄直的说法,知行只是一个条理,即属于同一事件,但是仅仅将知行视为一件事,也不能排除知行可能存在时间先后的差别。问者进一步追问:如果说”“是一事的话,为什么会存在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人圣而不智的情况,这的确是个很尖锐的问题。也就是说,在三人中圣智可能会分开,因此,知行也可能是两件事。黄直回答说,这是因为上面三人的认识(知)程度有限,只能达到各自的程度。至于什么是所知的分限,以及其与行的关系,黄直没有进一步说明。这条语录的记录者是黄直,黄直记录说,王阳明以前曾经用同一个问题问过诸生。诸生都回答不上来。在这次谈话中,王阳明的另一位学生黄正之应该与黄直共同在场,黄正之说:王阳明以前告诫学生致知的工夫要根据各人的认识程度,这是一种最为切实的教法。在黄直与黄正之说完之后,王阳明最终总结说:《孟子》中谈到三子并加以比较,也正是这个意思。该条语录中提到的王阳明致知各随分限所及的说法,见于《传习录》下卷,恰好也是黄直所录: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漑。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陈荣捷著《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 

    在这则语录中,王阳明实际上教导学生,致知应该根据各人良知目前的认识程度而用功夫,不可躐等。在这一过程中,每个人见在如此良知实际上就相当于上文《孟子》中说的,而致良知的功夫则相当于,表示用功夫的力量。因此这则语录中其实也包含知行合一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子》中的三子也并非圣而不智,而是每个人的认识程度有当下的限制,其致知的行动也只能以此为依据进行,这并不表示”“是分离的两件事,因此知行也不是两件事。关于孟子中圣智与知行合一的关系,阳明高弟王龙溪也说: 

夫知行合一发于先师……此便是孔门知行合一真指诀。孟氏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智与圣,知行之谓也。巧者力之巧,力者巧之力。引弓发矢,巧力俱到,巧有余而力不足,力有余而巧不足,皆不足以言中。此合一之说也。 

    王龙溪也认为圣与知即力与巧的关系,也即知行的关系,圣智巧力合一,故知行合一。王龙溪的这一说法很可能即源于王阳明的上述说法。由此也可以证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终中的”“也是一种同时合一的关系,而不是时间的先后关系。  

《王龙溪先生全集》 

另外,在《传习录栏外书》拾遗部分,有一条语录,也是黄直所问,是关于《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的诠释的,黄直认为朱子的注与阳明不同。阳明回答说: 

譬如二树在此,一树有一树之本末,岂有以一树为本、一树为末之理?明德亲民,总是一物,只是一个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虚,亲民便是袭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实有孝亲之心,而后有孝亲之仪文节目。事有终始云者,亦以实心为始,实行为终,故必始焉有孝亲之心,而终焉则有孝亲之仪文节目……事长、事君,无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谓之物,自物之所为谓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 

    王阳明认为,物有本末是指明德与亲民的关系,但明德与亲民不是先后二物,而是一物。王阳明在晚年的《大学问》中更是以体用关系来说明明德与亲民的关系。王阳明举例说,如孝亲时,内心实实在在有孝亲的心,那么,外在上就会表现为孝亲的具体仪节。事有终始也是如此,仍以孝亲之事为例,内心实在的孝亲之心是,外在所实在表现出来的实行。照王阳明的说法,是指意识所指向的对象,即意之所著,而事则指物所展开的活动,即物之所为。从这个意义上说,也是心之意识活动的内容。”“并无根本区别,而是相互联系的。事是物之活动,故事者,物之事;物也不是孤立静态的,物必有其活动,其活动即事,离开事,物也将失去其意义,故物者,事之物。因此,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具有一致性。值得注意的是,王阳明在这里用实心实行的关系来说明事有终始的关系,因为实心中包含知的内容,所以,这对概念又可以转化为知行关系,即知行是终始的关系,即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终。照王阳明这里的说法,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即孝亲之心(知)是孝亲之事的发动者(即始),而这种实在的孝心(知),一定会表现为孝亲的实际行动(即终)。根据王阳明上面关于明德亲民关系的论述,孝亲作为一事,应该包含内在的实心(知)和外在的实行两面,二者也是体用同时的关系,这里的始终与本末均应该从体用的角度来理解,而不应该是一种时间先后的关系。

结合上文季本的叙述,由此我们可以推断,王阳明应该也有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终的表述,这一表述中的”“的用法应该来自《孟子》,但王阳明对”“的理解也并不是指时间先后的不同,而是指同一事情的一体两面,因此,季本对”“的理解应该是符合王阳明原意的。至于王阳明后来为什么用”“代替了”“的说法,可能是因为”“的说法更易被理解为一种先后关系,从而会引起人们对其知行合一说的质疑。

《孟子》


四、总结 

学界通常将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中的理解为开始完成,这种理解很容易将知行看成有着极短时间差的同质的时间差,从而在时间先后上来理解知行合一。本文则通过对佐藤一斋和季本对这句话疏解的分析,认为这句话中的不是初始完成的意思,而是方始作为(或显现、实现)的意义。

    基于此,笔者认为知与行是主宰(主意)与流行(或显现)的一体两面的关系,在开始时,知作为内在的主宰发动了行,包含作为心之行的意,和身之行的客观活动,在后续的行的持续中,知仍时刻作为主宰和监察者(明觉精察的主宰)时刻指导行的表现。而行作为知的作为或体现,实际上也可以将知外化、实在话。二者是体用与隐现的关系,并不是时间先后的关系。

    王阳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命题的经典来源应该是《周易》。王阳明龙场前后曾对易学下了很大的功夫,对易的研体,不仅帮助他渡过困厄,而且也使得他悟到了宇宙运行的根本原理,即常(贞)变、神化、体用、乾坤、性情之合一,这些宇宙运行的模式和基本原理也影响了他对知行关系的理解。王阳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说法中的用法应该也来自《易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的说法,结合王阳明的易学思想以及阳明后学薛侃、季彭山、王塘南,以及甘泉后学周冲(出入王湛两家)、唐一庵(甘泉后学)等人的相关讨论,可以为我们的看法提供更多的证据。

    在易学的模式下来理解王阳明知行的关系,则一方面,佐藤一斋对的理解就更为合理,而通行的解释则存在难以说通之处。另一方面,还可以看出,知行就是一种体用合一的关系,知行合一就是一体两面的无时间差的合一,而不是有着极短时间差的先后关系。还有,根据季彭山的说法,王阳明应该也有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终的说法,这种说法的经典来源是《孟子》始条理者,知之事;终条理者,圣之事的表述,但王阳明也是从知行是一事而不是两事的意义上来理解”“的意义,且认为始终是同时的关系,而不是一事之先后首尾的关系。

本文作者著《慎独与诚意:刘蕺山哲学思想研究》 

总之,不论在王阳明的上述命题中,所用的是”“还是”“,其意义都是相同的,都表示知行共时性的一体两面的关系,而非时间先后的关系。弄清王阳明上述命题的经典来源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王阳明知行合一命题的确切内涵。

原文载于:《国际儒学》2022年第3期 作者:高海波,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转载来源:“中哲网 2022-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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