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与史学之间:宋代义理史学的生成逻辑与内在结构

发布时间: 2024-03-21 浏览次数: 12


经史同源是中国传统学术最重要的观念之一。宋代经学以道学理学为主要形态,将理学思想运用于史学,便产生了义理史学近年来,学者们将义理史学视作中国传统史学的三种或四种基本范式之一 ,从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的角度,讨论了理学与义理史学的内在关联。如吴怀祺教授指出:理学作为完整体系,不能不要历史的说明。理学体系形成,对旧经学的破坏和对经旨的发明,离不开史学这个阵地。但理学思想是如何投射到史学上的?理学思想对义理史学的著作类型又产生了何种影响?这些问题仍有待于从中国哲学的角度作出进一步研究。南宋湖湘学派以《春秋》一经为其治学根柢,在义理史学形成过程中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胡宏《皇王大纪》与胡寅《读史管见》,均为义理史学的名著。本文即尝试从理学内涵与理论要点出发,结合湖湘学派的两部著作,对义理史学的生成逻辑与内在结构问题展开初步讨论。

 

一、以经贯史和以史证经:义理史学的生成逻辑

    1.汉唐叙事史学批判

    宋代理学是在反思汉唐注疏经学、回应佛道二氏的挑战过程中兴起的。在宋儒看来,这两件事情实为表里: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即佛、道二氏的兴起,乃因汉唐经学走向繁琐章句一途、迷失了根本的经义经旨所致。

 与经学上的抨击相应,宋儒也对汉唐叙事史学提出了批评。汉代史学以《史记》、前后《汉书》为代表,为后世史书提供了书法、体例,所谓世有著述,皆拟班、马。唐中期直至五代,在正史之外又兴起了私家著史之风,盖唐中世之后,家有私史,其中著者如《隋唐嘉话》《朝野佥载》《次柳氏旧闻》《国史补》,具有为正史拾遗补缺的历史意识。然而宋儒并不满意汉唐史学所取得的成就。《朱子语类》记载了一则故事:谢显道初见明道,自负该博,史书尽卷不遗一字。明道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良佐以博闻强识为学,正是继承了汉唐叙事史学的传统;而程颢玩物丧志之论,则是就理学立场作出的批评。作为二程的再传弟子,湖湘学派学者胡宏在《皇王大纪·序》中进一步指出:

 若夫史传,则莫为之主,追记录于杂识多闻之事,或出于好事者之胸臆,故有甚悖于理、害于事者。历世老师宿儒,或循习而不悟,或存置而不察,或偏倚而不该,后生蒙苟,不知取正于道,大道之为百家裂也久矣。

在胡宏看来,缺乏经学义理的规导和整合,叙事史学只不过是杂识多闻之事的汇纂,固不足以体现至大至公的天理;后世好事者纂史,一出于私意浅智,更有遮蔽天理、离析大道之弊。如《明皇杂录》谓卢怀慎为吏部尚书,敝箦单席,门无帘帷,誉之失实,既不切于理,也不中于情。这种肤杂、零碎、虚妄的历史叙事,不仅不足以令学者从史事中获得对天理的认识,相反还将学者精神引入歧途、虚掷于无用之地,故胡宏统谓之甚悖于理、害于事者。正是在反对汉唐叙事史学的基础上,宋代史学必然要重新整合经史关系、阐扬义理史学内在精神。 

    2.体用一源的经史关系

    北宋时期就有学者提出了重建经史关系的主张。如三苏之一的苏洵说:

    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苏洵强调经学为酌定历史褒贬提供了价值标准,而史学则为经学价值标准的确立提供了事实依据。需要注意的是,这里虽然提到了,但其意涵是文体学的,而非理学的。其意在于超越汉唐叙事史学,回归先秦褒贬史学传统。随着理学的发展,学者对经史关系也有了新的认识。如胡宏谓:

 诸家载纪,所谓史也。史之有经,犹身之肢体有脉络也。《易》《诗》《书》《春秋》,所谓经也。经之有史,犹身之脉络有肢体也。

在这个譬喻中,理学义理是隐性的经络血脉,历史叙事是显性的四肢百骸,二者乃是一体无分的。更重要的是,经络血脉主导了四肢百骸,离开四肢百骸,经络血脉也无从显示其作用,故理学义理为体,历史叙事为用,二者构成了体用关系。稍后,湖湘学派第三代学者胡大壮在为其伯父胡寅《读史管见》所写的序言中,也说后圣明理以为经,纪事以为史,批评《资治通鉴》事虽备而立义少。言下之意,即认定经史关系本质上乃是理事关系,好的历史叙事应当与理学义理合而为一。由此一来,传统的经史同源观念,就在理学视域中嬗变为理事体用的关系。

南薰殿旧藏《至圣先贤半身像册》·程颐

理事体用的说法应当追溯到程颐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朱子对这句话的解释,可以代表理学家的普遍意见:

 “体用一源者,自理而观,则理为体、象为用,而理中有象,是一源也;显微无间者,自象而观,则象为显、理为微,而象中有理,是无间也。

以程、朱为代表的理学家认为,必然贯彻和显现于之上,则承载和反映着本源的,故虽然有隐与显、一和多的差异,但始终不隔不离。这里的,被认为是指六经、《论语》《孟子》所记载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一脉相传的大道,也就是理学义理。宇宙天地间、人类社会中的各种人、事、物,无论其属于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则是表征此的具体的,也是天理本体在具体时空条件下的开显和发用。因此,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理论框架,自然也就可以用来理解宋代理学背景下义理与史学的关系。

不同的理学流派对本体或曰大道的认识各有侧重、不尽相同,譬如程朱学派谓之,象山学派谓之,关中学派谓之,湖湘学派谓之。然而整个宋代理学思想的根本理论目标是相同的,即在本体论的层面建构一个涵括宇宙、人事的最终根源和最高理则的一体化的理论体系,描述宇宙与人类社会的产生经过,重构人类社会历史,规约当前现实政治,预期人类社会未来发展,从而对天与人以及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未来作出一种整体性的解释。在宋儒看来,理学义理是永恒不变的,历史则在时间的横断面上说明、证成着理学义理,成为理学整体性、连续性、一体化的重要表征,而不是外在于理学的。由此一来,宋代理学就立足体用一源的观念,确定了经与史、义理与史学的关系,即:经经史纬,故分体用;经史不离,是为一源

    3.钱索之喻与经史双彰

理事体用的理论出发,经、史之间形成了一体同源的关系;但之间仍存在区别,这意味着经与史仍有其理论分际。如南宋朱子所说:

    “吾道一以贯之,譬如聚得散钱已多,将一条索来一串穿了。所谓一贯,须是聚个散钱多,然后这索亦易得。若不积得许多钱,空有一条索,把甚么来穿!吾儒且要去积钱。

通过朱子的钱索之喻,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宋代理学背景下义理与史学的交互关系。一是以经贯史,即必须用理学义理这个一以贯之之道来全方位地统摄史学———不仅包括褒贬评价,还应当包括更为根本的历史叙事。盖如果丢掉理学义理这条,一切历史知识不过是散钱而已:历史记录将流为断烂朝报,无法建构起一种有意义的历史叙事;历史评价也只能反映私人好恶,无法彰显天理之大公。故从义理史学的角度来说,义理乃是第一位的,具有理论和逻辑上的优先地位:

   天下之理有大小本末,皆天理之不可无者。故学者之务有缓急先后而不可以偏废。但不可使末胜本、缓先急耳。

义理是大是本,历史是小是末,故历史研究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记录过去、形成对过去的客观认知,而在于即事穷理由用见体,即在的层面上,对本源性的作出具体的说明。准此而论,理学义理与史学知识之间,确如论者所说构成一种主从关系。但这绝不意味着义理史学就偏向了荣经陋史一途。盖钱索之喻第二方面的理论内涵是以史证经,即承认史学知识在证成天理的过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基始意义。即作为的历史,承担着证成作为的理学义理的重要作用。反过来说,如果理学义理不能通过历史事实予以证成,不仅规约当下社会政治、预期未来世界等等都将成为空言,甚至整个理学体系也将分崩离析。不仅如此,就理学工夫论而言,居敬”“穷理相需并进;就理学知识论而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闻见之知德性之知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以上虽为程朱学派所特别提倡,实亦宋代理学的共法。而历史知识的学习与积累,就属于穷理”“格物致知”“闻见之知的层级;义理的贯通与体证,则相当于居敬”“诚意正心”“德性之知的层级。只有多识前言往事,积学宏富,才能见得道理分明;离开具体的史学知识,是没有办法空言人类社会政治发展历程中呈现出的天理的。因此,尽管义理之是第一位的,但积钱”“聚散钱也就是学习具体的历史知识却是第一步,在事实上和时间上居于优先地位。

总之,相较于褒贬史学传统经史同源的观念,宋儒立足于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理学精神,以义理为,以历史为,按照由体贯用、以理统事的逻辑,从以经贯史以史证经两个方面论定了经史一体。由此所形成的经史关系,一定程度上类似于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所说的形而上学与知识社会学的关系。一方面,形而上学因此希望提供一种假设性的、关于所有各种按照终极本质而得到安排的事物如何植根于绝对实在之中的总体性观点;而义理史学以经贯史的观念,正是用理学义理这一绝对真理或终极本质,对博杂而散乱的史事进行整体化地安排,从而形成了理学的史学化。另一方面,每一种形而上学类型都与归纳性实证科学的经验一道增长并且都试图吸收这种经验;而以史证经的观念,则将史学整合进理学体系之中,将之当作整体性、连续性、一体化的理学思想体系的内在部分,由此形成了史学的理学化。正是在此双向过程中,义理史学获得了充分的理论说明并凸显出其核心精神:由体贯用,以理统事,义理为先,不废史传。

 

即天视人和化经为史:叙述型义理史学

理学最重要的理论目标,在于完成对宇宙、人生的一体化论说。围绕这一目标,理学分化出两条理论路径:一是援天以观民,二是即民以见天。正是受到理学理论路径的决定性影响,义理史学的理论内涵和建构方式也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化。一种依循即天视人的理路,以化经为史为建构方式,由此形成了叙述型义理史学;另一种则依循即人视天的理路,以以经断史为建构方式,由此形成了评骘型义理史学。本节先讨论第一种。

  1.即天以视人

所谓即天视人,即通过描述天道以探求本体,并据此整体性地观照人类社会及其历史。这一理路是从《周易》经传的宇宙论哲学系统发展而来的。理学开山周敦颐取法《周易》的,来解释宇宙的发生与人类社会的形成。在《太极图说》中,他按照无极/太极阴阳五行男女万物、万事的顺序,描述了一幅宇宙发生论和本体论的图景。而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则主要取法于《周易》的。在《皇极经世》这部著作中,他以的推演为根据,确立了一个元、会、运、世的宇宙生成模型。程颐则主张《周易》尤其是《易传》的才是圣人作《易》的精义所在: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备于辞。推辞考卦,可以知变,象与占在其中矣。故其《程氏易传》围绕卦、爻辞和十翼,建构起一个宇宙、人生相贯通的义理系统。要言之,两宋的理学家分别依托《周易》的象、数、辞系统,从天道的角度整体性地论述了宇宙的生成经过,同时也为描述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提供了理论框架。

南薰殿旧藏《至圣先贤半身像册》·邵雍

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邵雍的《皇极经世》。在邵雍的思想体系中,元、会、运、世的先天之数的推演,日、月、星、辰的天象变化,春、夏、秋、冬的时序流易,以及皇、帝、王、伯的人类历史展开,乃是同一过程。如推演至日甲一、月巳六、星癸一百八十、辰申二千一百五十七日甲一、月巳六、星癸一百八十、辰酉二千一百五十八时,当唐尧之世;推演至日甲一、月巳六、星癸一百八十、辰戌二千一百五十九日甲一、月巳六、星癸一百八十、辰亥二千一百六十时,当虞舜之世。无论人类历史如何发展,始终不会逾越这个天道与历史相拟合的理论系统:

    三皇,春也。五帝,夏也。三王,秋也。五伯,冬也。七国,冬之余冽也。汉,王而不足。晋,伯而有余。三国,伯之雄者也。十六国,伯之丛者也。南五代,伯之借乘也。北五朝,伯之传舍也。隋,晋之子也。唐,汉之弟也。隋季诸郡之伯,江汉之余波也。唐季诸镇之伯,日月之余光也。后五代之伯,日未出之星也。

春、夏、秋、冬与皇、帝、王、伯的配伍,固然暗寓着历史的褒贬评价,同时也是对三皇五帝以降人类历史的重新叙述。故四库馆臣谓该书虽明天道而实责成于人事。虽然如此,在究极的意义上,《皇极经世》仍是一部阐明天道运行之的哲学著作,历史叙述与评价都是对的证成,亦即哲学思想的余绪。故书中大量篇幅被用来阐述宇宙与人类历史生成的,而人类文明的历史发展仅有一个简略的梗概而已。 

    2.推演天道,化经为史

真正从天道出发重构长时段历史的,当数胡宏所作的《皇王大纪》。这部著作颇有针对《资治通鉴》并弥补其缺陷的意味:

 史书自威烈王三十三年而下,其年纪、世次、兴亡,大致尝略考之矣。自是而上,及鸿荒之世,所可知者,则未尝深考之也。今博取群书,取其中于理、不至诬罔圣人者,用编年为纪,如《通鉴》,然名之曰《皇王大纪》。考据三代,虽未精当,然亦粗有条理,可辨王伯,不至纷纷驳杂,如前史所记也。

《资治通鉴》记载的历史,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前言三十三年,显误)三家分晋开始,迄止于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征淮南;而《大纪》则上起鸿荒盘古氏,下迄周赧王五十九年(公元前256年)周为秦所灭———除有150余年重叠外,二书在时间上恰构成前后关系。问题在于,相对于春秋战国以后丰富而信实的史料记载,上古史史料稀少且不确定。面对这一难题,胡宏从天道必然之理出发,对人类历史进行了重新理解与建构,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从宇宙生成论的角度确定人类历史的开端。在胡宏之前,北宋苏辙已著有《古史》,采取纪传体的写作方式,叙述了从上古的伏羲氏、神农氏一直到秦始皇的历史。但该书羼入了大量佛、老思想,文献来源过于混杂:

  如于《三皇纪》增入道家者流,谓黄帝以无为为宗,其书与老子相出入。于《老子传》附以佛家之说,谓释氏视老子体道愈远、而立于世之表。于《孟子传》谓孟子学于子思,得其说而渐失之,反称誉田骈、慎到之徒,又谓其为佛家所谓钝根声闻者。

前面胡宏纷纷驳杂的评语,极有可能便是针对《古史》而发。相形之下,胡宏《大纪》则采取了坚定的儒学立场。如胡宏并不取信汉代《三五历纪》所谓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分天分地,死后化身日月、星辰、四极、五岳、江河、地理、草木、金石、风云、雷霆、雨泽的神话传说。他主张,太和生动静,动静生阴阳刚柔,阴阳刚柔生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为寒暑昼夜……最终化生风雨、云雷、雨露、草木、飞禽、走兽,以及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而盘古氏生于大荒,莫知其始,仰观天倪,俯察地轴,明天地之道,达阴阳之变,为三才首君,于是宇宙光辉而混茫开矣。显然,胡宏是立足源自《周易》经传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宇宙生成论系统,来讨论宇宙起源与人类历史的开端的。至于盘古氏的具体事迹,胡宏则承认鸿荒之世,结绳而治,理则昭然,其事不可详矣,故付诸阙如即可。类似的,盘古氏以下,三皇纪中的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有巢氏、燧人氏,五帝纪中的帝太昊包牺氏(包括包牺氏以下十三世)、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青阳少昊氏、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胡宏均采取了粗存名号事迹的叙述方式。这些内容构成了《大纪》的前两卷,代表了人类文明的鸿蒙时期。

其二,从天道运行论的角度确定人类历史编年,并用经典加以填充。与苏辙《古史》用纪传之体不同,《大纪》效仿《通鉴》用编年之体。问题在于,如何为杳渺的上古史、三代史编年呢?胡宏相当服膺邵雍的天算之术,谓:

 西洛先觉邵雍氏作《皇极经世》,历帝尧即位之年,起于甲辰。惟雍精极天之数,必不妄也,故用之以表时序事,庶几可以传信乎。

按照邵雍的推算,尧帝元载的纪年为甲辰。《大纪》相信了这一说法,并从尧帝元年甲辰,始用《皇极经世》编年,博采经传,而附以论断,也就是以《皇极经世》编年为纲,然后将儒家经传所记载的有关先王先圣事迹,纳入到具体的历史编年中。故相较于《皇极经世》专注于推算天道、于史事徒列梗概的做法,《大纪》历史叙事的程度远丰富于《皇极》。例如尧帝一节,《皇极》仅有不足百字的记载,而《大纪》则征引典籍,建构起完整的历史叙事。所谓尧以十六岁自唐侯升为天子,即本诸唐孔颖达解释《谥法》之文,尧者以天下之生善,因善欲禅之,故二八显升,所谓为翼。所谓羲和立浑仪之制,其仪制即本诸《周礼·夏官司马·挈壶氏》《春秋纬·文曜钩》以及张仪《漏水浑天仪制》。所谓尧帝七十年拔举舜,《大纪》的叙述及其文献来源,一如下表所示:

显然,《大纪》遵循了一种明确的标准,即以儒家经传为主,旁取先秦诸子、汉代史籍、纬书中于理、不至诬罔圣人者,作为其建构上古史和三代史的文献来源。明人陈瞻邦总结这部著作的特点,谓合道与事而无二,统经与史而为一,可谓极中肯綮。事实上,与胡宏同时而略晚的罗泌也著有《路史》一书,专门阐述上古、三代史。但此书多采纬书,已不足据;至于《太平经》《洞神经》《丹壶记》之类,皆道家依托之言,乃一一据为典要,殊不免庞杂之讥,故即便是不喜义理史学的四库馆臣,也谓《大纪》的历史叙事至其采摭浩繁,虽不免小有出入,较之罗泌《路史》,则切实多矣

胡宏《皇王大纪》对上古三代史的儒家式建构,对此后的学者产生了持续性的影响。如宋元之际理学家金履祥《尚书表注》《通鉴前编》,元代理学家吴澄《书纂言》,清儒钱澄之《田间诗学》,在古史系年问题上均大量采信了《皇王大纪》的说法。而胡宏化经为史的义理史学方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清儒章学诚六经皆史的先声。

 

三、即人视天和以经断史:评骘型义理史学

义理史学的另一种建构方式,则在即人视天的思维模式下,采取以经断史的方式,力图通过臧否人物、评骘得失,来彰显普遍的天理至道。 

  1.即人以视天

所谓即人视天,就是从人的自身存在出发,探求人性和人类社会的发展律则,进而上求普遍超越的天道;反过来又依托被发现与被证实的天道,寻求其在人事上最合理的显现方式,进而规范当下和未来的人类社会。这一理论路径受到了《春秋》褒贬书法以及《中庸》自明诚传统的双重影响,其代表作当推湖湘学派开创者胡安国的《春秋传》。

  胡安国明确了《春秋》的三重文本属性:

  古者列国各有史官,掌记时事。《春秋》,鲁史尔,仲尼就加笔削,乃史外传心之要典也。而孟氏发明宗旨,目为天子之事者。

《春秋》本为鲁国国史,故在初始意义上乃是一个历史文本。经过孔子的创造性诠释以后,才嬗变为一部传递古圣先王心法的典籍,成为一个经学文本。孟子指出了《春秋》对后世伦理纲常和政治秩序的指导意义,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因而成为一个政治纲领性文本。《春秋》由,意味着经典地位的抬升与确立;而在广义的经学时代,《春秋》的政治纲领意义实际上也是从中派生出来的———才是《春秋》文本性质的本质。胡安国为《春秋》作,自然也就是将《春秋》当作来看待的,而其之所以要为《春秋》作传,显然是不满于《左传》《公羊》《榖梁》三传。一如他所言:故今所传,事按《左氏》,义采《公羊》《榖梁》之精者,大纲本《孟子》,而微词多以程氏之说为证云。《左传》记录的史事,《公羊》《榖梁》所发明的义例,虽有可取之处,但仍未能真正上造于”“,故必须以《孟子》为纲,以二程之说为证,对《春秋》作出理学化的义理诠释。史事反而退居次要地位。

胡安国《春秋传》凸显了宋儒对《春秋》的理学化诠释。如第一句元年二字,《榖梁》《左传》均无释,《公羊》亦仅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而胡传的诠释则是:

  即位之一年必称元年者,明人君之用也。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天之用也;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地之用也。成位乎其中,则与天地参。故体元者,人主之职,而调元者,宰相之事。元,即仁也。仁,人心也。《春秋》深明其用,当自贵者始,故治国先正其心,以正朝廷与百官,而远近莫不壹于正矣。

元年是君王即位的第一年,表征着君王统治的正统与有序。然而从理学的角度来看,良性政治秩序必有其前提与基础,元年实即宇宙之和人性之落实于政治所形成的政治时间。宇宙之即宇宙本体,亦即《周易》经传所说的乾元坤元,天和地以之为基始化生万物。人性之即人性本体,亦即孔子、孟子所发明的。宇宙生生之德又被称为仁德,人性本体之仁亦即天命之谓性者,故宇宙本体与人性本体乃是同一本体。谋求良性政治的关键,就在于人君体元、宰相调元,即寻求天人一致之。而其心邪僻者,显然是无法涵养、推扩宇宙和人性本体的,故谓治国先正其心。要言之,元年虽然是一个政治时间,但经过胡安国即人以视天的理学诠释,却呈现出宇宙、心性本体论的意义,不仅可用以说明周代政治的合法性,同时也为宋代政治提供了历史范型。

 

胡安国 像

  2.推阐人道,以经断史

胡安国《春秋传》虽然有论史的成分,但本质上仍是一部经学著作,且仅限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有鉴于此,胡寅赓续乃父《春秋传》即人视天的理学理念,从《资治通鉴》中择取关键事件与关键人物,加以尚论详评。在这部名为《读史管见》的书中,胡寅明确表示评价历史的最高的、唯一的标准就是理学义理:

   夫成败之利害系于一时,而理之得失、事之是非,虽千载而不泯。

   苟不以成败得失论事,一以义理断之,则千古是非,如指诸掌,而知所去取矣。

仅仅从成败、得失、利害来讨论历史,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功利主义的泥淖,自然也无法实现正人心的理学宗旨。只有从永恒的理学义理出发,对人类过往的历史展开抨弹,才能真正凸显人事背后的天道、天命,进而引导未来的人类社会发展趋于合理。胡大壮将这种历史评价方法总结为以经断史,即:史为案,经为断,史论者,用经义以断往事者也。但在此之前,司马光《资治通鉴》有臣光曰,范祖禹著有专门评论唐代历史的《唐鉴》,《管见》的历史评价到底有何特出之处呢?对玄武门之变的评判,颇能彰显三家学术思想之异同。

南薰殿旧藏《至圣先贤半身像册》·司马光

玄武门之变是初唐最复杂、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如何评价这一历史公案,成为儒家学者评价历史时必须面对的棘手问题。司马光的评论是从的层面开展的。他认为,如果唐高祖李渊能够像周文王一样舍长立贤,或者李建成能够像泰伯一样让国于弟,抑或李世民能够像曹国子臧一样交还封邑与爵位,都能解决这一难题。范祖禹则主要从伦理的角度加以评判。他认为,李世民对人伦底线和政治秩序的毁灭性破坏,使其即位完全不具备政治合法性,所谓为子不孝,为弟不弟,悖天理、灭人伦而有天下,不若亡之愈也。胡寅则将这一问题推极至作为人类社会发展律则与依据的终极性的

  太宗天资长于智勇,短于仁义者也,而又久在兵间,机事犹熟,其于太子、齐王,固制之有余略矣,惜乎其不知命也。

这里的包括两层意思。第一层含义是天命,即天所赋予人、作为人的本质和存在依据的东西。第二层含义是命运,即人力无法改变的必然性。在前一层意义上,胡寅认为,人是历史的主体,有德有才有功者在位,是社会政治趋于理想化的前提。今建成长而无德,乃欲使世民以命世之才,盖代之功,终守臣节,虽甚愚人,亦知其不可”④。天赋予了李世民高超的智慧与才能,是希望其能克荷大任,故李世民入继大统具有合理性与必然性。李世民应当理解天命并做到以义处命,即通过守身以正来巩固自身的合法性,最终争取到天命的眷顾和命运的垂青。历史上,商汤、周文王、孔子都是采取这一方法,突破极度困窘的境遇,实现天命与个人志向的双向畅达的。在后一层意义上,胡寅认为个体在充分发挥天赋本质、完全彰显自身合法性的基础上,其合理性与必然性仍有可能不能转化为现实性,这就属于命运的规定,是人力不可致诘的。李世民如若遇到这一历史境遇,也应当在持守正当的基础上随顺命运。也就是说,无论李世民所对的是何种,强化自身的道德修养以理解天命,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由此一来,胡寅就将玄武门之变的责任,归结到占据更多历史主动性的李世民身上,并将一个政治合法性问题,转化为一个心性工夫论的道德修养命题。

胡寅的历史评论,颇留心于社会政治之得失,但又绝不停留在成败利害的功利层面,而是注重探究社会政治问题的心性根源。如论三家分晋的根源,在于人君不能谨其微,又如论萧何养其民以致贤人独见之善,实际上是将《孟子》以仁心行仁政和《春秋》责备贤者的儒家义理推致到历史评论中。故而其讨论的不是现实的、有限的人如何去寻求一种可接受的历史后果,而是讨论历史主体应当谋求自身的正当性、合理性,去承担天命、实践天理,进而使自我主体与宇宙天地的本体合而为一。唯其如此,他的史论就常常穿透复杂的历史境遇,推极到天、命、理、气、性、心等本体论层面上,显现出更为深广的理学内核,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激进化、理想化的一面。所谓激进,即按照他的观点,任何一个历史主体都可以通过自身的正当性、合理性来谋求膺受天命,这种理学话语自然会对现实的王权构成猛烈的冲击。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朱子尽管认为致堂《管见》方是议论。《唐鉴》议论弱,又有不相应处,与门人弟子讨论玄武门之变时也更贴近胡寅的观点,但在《资治通鉴纲目》中却只引用了司马光、范祖禹的历史评论。而所谓理想,则如清儒对《管见》的评价,所谓大抵其论人也,人人责以孔、颜、思、孟;其论事也,事事绳以虞、夏、商、周。如果是从现实的人、事角度来看,《管见》确有陈义过高之病;但站在理学即人视天角度,则《管见》貌似苛刻的议论,正是针对当下以及未来统治者、士大夫的提撕警醒之语。准此而论,《管见》显然比《通鉴》和《唐鉴》更具理学上的超越意义;后人仅仅将其视为南宋之政论,则不免忽略了这部义理史学著作背后的心性本体论和修养工夫论。

南薰殿旧藏《至圣先贤半身像册》·朱熹

胡寅《读史管见》对战国以后历史的理学化评价,直接启发了朱熹《通鉴纲目》的创作。同为评骘型义理史学著作,《纲目》在很大程度上沿用了《管见》的书写体例以及崇义理而讲功业的历史评价方法,甚至在具体观点上也大量援引了胡寅的历史评论。正是在官方化的朱子学的庞大影响下,《读史管见》也得以成为元、明、清三代历史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结 语

重塑经学价值系统和史学事实系统之间的关系,向上对宇宙本体和人性本体作出证成,向前对宇宙生成和人类文明发展作出整体说明,为当下和未来的社会政治提供规范,是宋代义理史学的主要任务。围绕这一任务,宋代义理史学取得了发生学和类型学两个方面的发展。如果说汉唐经学影响下的叙事史学,其学术方法主要有以史解经以史证经两种,那么宋代理学影响下的义理史学,则在宇宙生成论和心性本体论的影响下,产生出化经为史以经断史两种新的史学方法,并派生出叙述和评骘两种义理史学著作。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经过周敦颐、邵雍、二程、胡安国、胡寅、胡宏、朱熹等数代理学家的完善,宋代理学立足于体用一源的观念,确定了经与史、义理与史学的关系,即经经史纬,故分体用;经史不离,是为一源;又以理事体用的理学结构为依托,一方面强调理学对史学的贯通、统摄作用,另一方面强调史学对理学的表征、证成功能,从而明确了义理史学的精神内核,即由体贯用,以理统事,义理为先,不废史传。唯其如此,宋代义理史学的产生就具备了理论上的必然性。

从类型学的角度来看,受《周易》经传哲学和即天视人理论模式的影响,胡宏《皇王大纪》立足儒家义理中的宇宙发生论和天道运行论,采取化经为史的方式,在苏辙《古史》、罗泌《路史》之外,首次建构起一套纯儒家式的上古三代史叙述模型。受到《春秋》《中庸》传统和即人视天理论模式的影响,胡寅《读史管见》立足理学中的心性工夫论和政治社会论,采取以经断史的方式,首度对战国以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合理性作出了通盘性的评价。这两部著作的诞生,标识着宋代理学思潮落实成为一种具体的义理史学实践,也在整个宋代义理史学著作类型中具有发凡起例的意义,是湖湘学派第二代学者的主要学术贡献之一。

宋代义理史学的生成逻辑和内在结构在理学的影响下,流露出极强的形而上学意味。这种形而上学的、思辨的历史哲学,旨在帮助人类超越神秘主义和经验主义,从理性和人文主义的角度获得一种有关历史的整体认知。其发轫于北宋,至《皇王大纪》和《读史管见》成书的南宋初期便已成熟。相较而言,正如沃尔什(William H.Walsh)所说的,西方历史哲学则要到18—19世纪的赫德尔和黑格尔处,才真正发展出一种形而上学的思辨它的目的是要达到把历史过程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是要表明尽管历史呈现出许多明显的不规则和不连贯,它却可以被看作是形成为体现出一种全盘计划的整体。因此,宋代义理史学不仅是中国传统哲学与史学绾合作用下的学术飞跃,并且在世界历史哲学的发展进程中,显著地居于先导地位。

 

作者 | 刘依平(暨南大学人文学院)

原文标题 |《理学与史学之间:宋代义理史学的生成逻辑与内在结构》

首发于《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02


转载来源: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4-03-20

一审:王凤梅 二审:何茂莉 三审:张清

编发: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办公室

 
 
版权所有: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    

电话:0851-83623539 传真:0851-83620119 邮箱:whsy@gzu.edu.cn

地址:贵州省贵阳市贵州大学(北区)中国文化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