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书目答问》撰人考
作者:张新民,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兼荣誉院长
《书目答问》对于张之洞来说,既是他作为学政期间教育实践的一个产物,也是他试图通过教育来影响社会文化的一种尝试。这本书对晚清教育改革乃至后世的贡献,从某种角度讲,不逊于其办学堂、办洋务。
《书目答问》作者究竟是张之洞抑或缪荃孙,乃是近代学术史上的一大公案。问题主要由缪荃孙(1844—1919年,字炎之,一字筱珊,晚号艺风)引起,他在张之洞死后不久,突然在《艺风老人年谱》中提出“命撰”说:“光绪元年,年三十二,八月,执贽张孝达先生门下,命撰《书目答问》四卷。”缪说一出,立即得到叶德辉(1864—1927年,字焕彬,号直山,一号郋园)的附和,他在《书目答问斠补跋》中明白指出:“此目(《答问》)本缪艺风老原编。南皮相国督学四川刊以训士者也。”缪、叶二人均系著名目录版本学家,一生著述多,刻书亦多。缪主要撰有《艺风堂文集》《艺风堂文漫存》《艺风藏书记》《续碑传集》《云自在龛丛书》《藕香零拾》等书;叶亦有《书林清话》《郋园读书志》《四库全书目录版本考》《说文籀文考证》《经学通诂》等著述。他们都是清末民初影响较大的学者,故“命撰”至“原编”之说一出,很快便不胫而走,在学术界流传,而由“命撰”至“原编”,又到“代撰”,语气不断加重,措辞亦愈加严厉,柳诒徴撰《书目答问补正》序就迳称:“文襄之书,故缪艺风师代撰,叶郋园氏亟称之。”范希曾跋亦云:“张氏《书目答问》,出缪筱珊先生手,见《艺风堂自订年谱》,湘潭叶氏称其书损益刘、班,自成著作。”以后如姚名达、谢国桢亦赞同“代撰”说,然材料所本均无外乎缪、叶之言。
唯今人陈垣、柴德赓仍肯定《答问》作者当为张之洞,并以史家之严正立场援引各种证据力驳一度流行颇广的“代撰”说。
《书目答问》两种版本的书影
叶德辉之说,自谓闻之于杨锐。杨锐曾在四川尊经书院受业,亦为张之洞弟子。然而当时在尊经书院受业者非仅杨锐一人,其中如王秉恩,甚至还校补刊刻过《答问》,如果张之洞真请人替自己捉刀,何故济济数千蜀弟子竟全都对此事缄默不语,而叶氏所举以为证者,恰恰为生死幽明两隔、无法两造面问质疑的杨锐?叶氏之人品如何姑且不论,但冒他人撰作为己出之说仍有滋疑之嫌,大有必要检核其他文献资料以作进一步深究。考叶德辉《书林余话》尝提及缪荃孙、王秉恩共同谋议刊刻《四部丛刊》之事,正可移来作为此事之旁证。《余话》云:“江阴缪艺风荃孙、华阳王息尘秉恩两先生,怂恿张菊生同年元济以商务印书馆别舍涵芬楼,征集海内藏书家之四部旧本书,择其要者为《四部丛刊》,即以石印法印之。缪、王二人皆南皮张孝达门下士,初拟按文襄《书目答问》所列诸本付印。询止于余,余力言其非。以为文襄书目,行之海内数十年,稍知读书者,无不奉为指南,按目购置。今唯取世不经见之宋元精本缩印小册,而以原书大小尺寸载明书首,庶剞劂所不能尽施,版片所不能划一者,一举而两得之。菊生以为善也……自戊午创议,迄壬戌告成,为书二千余册,为卷一万有奇。萃历朝书库之精英,为古今罕有之巨帙。《永乐大典》,分韵出于支离,《图书集成》,搜辑无此精要。书成,艺风久归道山,不及见矣。”“戊午”当民国七年(1918年)、“壬戌”为民国十一年(1922年),缪荃孙之卒则在民国八年(1919年),故《丛刊》工竣毕役时,叶德辉颇为其“不及见”惋惜伤叹。缪氏病逝前一年倡印涵芬楼《四部丛刊》谈及拟依准《答问》选取典籍时,仍将著作权归属张之洞名下,而此时距叶氏取杨锐死无对证之言以证成所谓“代撰”新说,已历时二十余年,或可视为晚年定论。叶氏虽不赞成按照《答问》所列择目刊印,但语气措辞仍以张之洞为原书之当然撰人。在面对面讨论《答问》的场景中,缪、叶二氏何以竟对“代撰”之说不置一词,甚至不怕授人出尔反尔把柄?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王秉恩亦参与了刊印《四部丛刊》的筹划工作,面对知情人根本就不能把纸窗户戳破。稍加考证即可知道,王秉恩不仅是张之洞主办尊经书院时的亲炙弟子,而且还在光绪五年重新校补重刊了《答问》,他在贵阳重刻本跋语中,便明确说自己所据之本为“南皮师撰光绪二年写定本”。光绪三年(1877年)春他寓居北京时,张之洞亦曾以《答问》及《輶轩语》定本二种授赠他校读,可见二人的关系极为密切。缪、叶二氏均极为熟悉《答问》的刊布流传情况,对他与张之洞及《答问》的各种关联自不会不知。在相互可以质疑、问难、对证的特殊语境氛围下,如果“代撰”之说果真实而不诬,必然想方设法请他出面作证,以向天下世人澄清真相;如果“代撰”之说只是向壁杜撰,亦断然不敢在知情者面前随意放言置喙,以使自己陷入难堪窘境。何况叶德辉本胸无定见,故《书林清话》凡言及《答问》,均无不以“张文襄”三字冠于书名之前,如开篇《自叙》即称“国朝汇刻仿雕,则有南皮张文襄《书目答问》、福山王文敏懿荣《补编汇刻书目》二书,十得七八,可备参考”;卷中又谓“故张文襄之洞《书目答问》附劝人刻书说云云”。且光绪三十四年缪撰《半岩厂所见书目序》时,更明白说自己仅为随同“助理”而非“代撰”:
“同治甲戌,南皮师相督四川学……于是有《书目答问》之编。荃孙时馆吴勤惠公督署,随同助理,谈次偶及位西先生是书。师相推为淹雅闳通,如数家珍,当时惜未传录,否则出诸箧中,按图索骥,数日事耳,不似如今考及两月,尚未惬心贵当也。光绪丙子赴计车,见诸黄再同同年所,大喜捧归,觅人录副,小小讹脱,见即订正,并就所见书目,添注眉头,藏诸箧中。”缪氏这段序言,今人多有误解。其中“否则出诸箧中,按图索骥,数日事耳,不似如今考及两月,尚未惬心贵当”一段文字,本出张之洞之口,由缪氏陪坐聆听,事后回忆笔录时张之洞尚在,自然可信,而袁行云竟误读为缪氏所言,以致得出“缪氏用两个月的时间考订两千种书的版本”的结论。他认为“按图索骥,数日事耳”,乃是缪氏夸大其辞;“尚未惬心贵当”,则是缪氏承认版本记载方面有问题。其实缪氏得见邵书,乃在光绪二年进京会试时,《半岩厂所见书目序》已有明言,而此前即至少在闻听张之洞盛称邵书“淹雅闳通,如数家珍”,叹息未能传录,以补充《答问》版本目录方面的不足之前,缪氏根本就不知道天壤间尚有此书。朱维铮亦据缪氏所引张之洞上述言辞,判断《答问》所谓的“指示门径”,“颇有阴袭邵书之嫌”,同时又自作解人,称张“欣赏邵书或许是真的,却不可能以邵书作为蓝本”。然而张早已明言未能过录邵书,并深以取之无从颇难惬心贵当为憾,今取两书相较,亦多有异同,邵书版本考证之详明,似更有胜于《答问》,“阴袭”或“作为蓝本”之说,根本就无从谈起。但张虽未取据邵书以作蓝本,却仍有可能受到它的启迪或暗示,故都同样重视版本及其优劣善否,并弥补了《四库提要》不重视版本的缺憾。诸如此类,都足以说明张乃有心之人,于目录之学不可谓不熟悉,《答问》的去取裁断自当由他亲自动手,缪则只是“随同助理”,即充当助手而已。
晚清一众名人合影,前排中间张之洞,左二缪荃孙
据《半岩厂所见书目序》,张之洞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年),就任四川学政后不久,即开始着手撰作《答问》。考《答问·略例》文末题“光绪元年九月”,篇中又明言“所举二千余部,疑于浩繁,然分类以求,亦尚易尽,较之泛滥无归者,则为少矣”,则全出之规模结构,光绪元年九月已大体编订就绪,故次年即分赠各位师友,广泛征求补正意见。缪荃孙光绪元年八月始执贽张之洞门下,九月张《略例》写定时,他即外出访古揽胜,次年便离川赴京会试,能够参加《答问》编撰的时间,至多不过一月。张之洞光绪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致潘伯寅书》即特别提道:
“缪筱珊孝廉前度在京曾侍谈宴,今秋回省城数相过从,其人警敏非常,淹博好古,目前江东之秀,殆罕其匹,充其所造殊未可量。若农学士使蜀得缪君,使浙得莼客及潘鸿,皆恰不与晚相值,此自榜运使然,徒为叹羡而已,言之至今耿耿。”“数相过从”云云,即说明相处的时间并不很长;“警敏非常,淹博好古”则可见张之洞对他的赏识,不过这仍只是指他足堪造就,而并非早以专门之学名家。当然,“江东之秀”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即使缪氏是天纵英才,世罕其匹,甚至我们假定他以全部精力昼夜投入,也仍然难以设想仅以一月之力,就能如此神速地替别人代撰皇皇宏著一部,何况发凡起例本极费经营工夫,要替二千余种典籍一一注明版本来历,亦非短期突击所能奏效。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如果缪氏真为“代撰”,张之洞决不会托人当面请他“订正”,否则“捉刀人”身份一旦暴露,声名岂不立即扫地狼藉?然而光绪二年闰五月十八日,张之洞即给在京的王懿荣(廉生)寄上《答问》刻本一本,并附有一函,信中一方面请他代为补正,“补正后请分条疏于别纸,速即寄川以便补改”;一方面又特别交待他“又一本并一函,寄缪筱珊进士,请转交,属其订正,亦即详列见覆为要”。由此可见,与章寿康书梓行前即参与编撰不同,也与王懿荣书刻成后始参与校订略异,缪氏是书梓行以前即参与其事,书刻成之后复又订改补充,可谓两次预役,出力颇多,但无论何种情况,“代撰”说都明显有违事实,与历史之真相不符,诚如罗继祖所说:“艺风未必志在掠美,特出于不经意,如改‘命撰’为‘佐撰’斯无嫌矣。”
网传张之洞家眷及后人合影
值得注意的是,《答问》与《輶轩语》,无论语气语调、神情口吻、措辞用字,以及言述旨趣、谈吐方式、论说理路,可说都是同出一手并归属相同范型的著作,篇中开列著录之有用书目,褒贬去取之价值标准,规约范导诸生之方法路径,亦无一不密契深符,即使与后来晚出的《劝学篇》比勘,也有前后颇为一致的思想发展线索可供寻绎。而取缪荃孙一生著述相较,便会发现无论治学路数或撰作风格,二者都迥然有别,明显分属不同的知识学家族系谱,是话语主体差异性较大的两种类型的著述。《答问》与《輶轩语》为姊妹书,乃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如果“代撰”之说真能成立,则必须有坚强证据说明《輶轩语》亦出缪手,而张之洞则同时将两书据为己作,否则仍不过是想当然之臆说耳。考光绪《顺天府志》乃府尹周家楣聘请张之洞、缪荃孙等人所纂,张拟凡例,定大纲,匠心独运,出力甚多,然书成后,却自谓“力小难任,仅为草定体例门目,以后便脱然事外……开局两月,一不与闻,此时成书,几卷入局,几人功课是否中程,条例有无更变,懵然无知,亦不问也”,这是实情,也是谦辞。以后楚人又有续修《湖北通志》之举,礼聘他领局总纂,他列举七条理由坚辞推却,其中较重要的一条便是:如果重复《顺天府志》的故例“从鄂志之役”而“脱然事外”,那又何以向天下之人解释呢?至于《答问》,则无论刊刻之初遍告蜀中人士,或晚年回忆追述,终其一生,凡谈及此书,都无不明白视为己作,从未有过任何异议,较之不敢承认拥有《顺天府志》著作权的谦退言谈语气,可谓相去甚远而全然两事。依据现代心理学分析,“代撰”之说于情于理都有窒碍难通之处,亦与张之洞一生出处进退之行为大节不相符合。
尽管张之洞留给后人的印象是官僚而非学者,但我们仍不能不承认他知识学养的渊博和文章撰述方面的建树。自谓“经学受于吕文节公贤基,史学、经济之学受于韩果靖公超,小学受于刘仙石观察书年,古文学受于从舅朱伯韩观察琦。学术兼宗汉、宋,于两汉经师、国朝经学诸大师及宋明诸大儒,皆所宗仰信从。汉学师其翔实而遗其细碎,宋学师其笃谨而戒其骄妄空疏,故教士无偏倚之弊”。从缪荃孙愿意执弟子之礼判断,他的话大体上是可以据信的。出任四川学政时,则尤其注意要籍珍本的搜访与刊刻,读《輶轩语》亦可知其极为熟悉目录学,故《答问》之由其主笔,亦非一时之偶然。缪氏执贽张之洞门下之前,研治目录已有六年,请其协助编撰,更为情理中事。《答问》撰成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张之洞的声望影响不断提高扩大,在他周围更聚集了一批士大夫知识分子,“天下益翕然奉为宗师,向学之儒,鳞萃羽集,主盟坛坫四十年”。但是戊戌政变后,“旧党之焰如鼎镬之逼人,李端棻、徐致靖父子,陈宝箴父子,及他言新之士数十人,或杀或逐,天昏地暗,或谓公因自保故,实与其事。盖当时湖南有新公羊学说出,大肆衍播,以为改制资,而公则为《劝学篇》以遏之。又有湘人王廉之徒立论排抵公羊,仇新政,议者谓出公意诣,由是党人益仇公,几欲将其向日声名坠之于涂炭,舆论亦稍稍抨击,公之闻望,乃有一落千丈之势矣”。辛亥革命爆发后,张之洞作为代表传统“士大夫”余荫的政治文化领袖人物,更很快就褪尽了余存的残霞辉光,被更具有现代性意味的“知识分子”新星所取代。名流文士争相追逐兢趋的政治文化权威人物,已在时移事变的过程中暗自作了新旧交替的转换。于是缪荃孙晚年“不经意”的“命撰”说,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并获得了普遍的认同,原先极为明白具体的“随同助理”说,则似乎遭到了有意识的漠视或根本就从记忆资源中淡去。叶德辉尚以死无对证的闻听之言来坐实“代撰”说,柳诒徴、范希曾甚至连事实之本末亦不加详考,即随声附和师门不经意之言。时代变迁无形中影响人的认知结构与价值判断,善治史者岂能不以“知人论世”之法观照体察焉?限于主旨及篇幅,我们不能展开详细的讨论或分析,这里仅点到即止,以向读者提供进一步思考的线索而已。
原载:《文史天地》 2024年第11期
转载来源:文史天地 2024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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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发: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