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影响的古籍文献问世之后,为了能让世人读解,不少是有前人为之作注的。这些古注的内容一般会涉及到文本的方方面面,诸如校勘文字、诠释词语、注明音切、串讲文意、释事出典等等。而其中一般都少不了两项最为基本的内容:一是诠释词语、一是注明音切。对于今人读解古文献来说,前者的基础性和重要性,已为大家所认同。因此今人在校读古文献时,都会对这些材料予以充分的重视和有审视的采纳,而于后者注音的部分对古文献的训读方面的重要作用似乎认识不足,重视亦不够。故而往往容易忽视古注中注音部分所反映的与训诂和读解原文有关联的问题,尤其是对那些并非出于单纯注音的训读音切在古文献的校读方面的作用不太留心和观察分析,这就对旧注的作用打了折扣,未能揭示出旧注者这些注音的用心所在,从而也就不能充分利用旧注之音切部分的价值,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对古注,以至于对文献原典的校读。笔者多年来在整理、考订《文选》诸家音切的过程中,即发现诸家的音切里皆有不少的注音属于并非是用来单纯拟音的,而是属于解决训读的音切。这些音切对于构拟其反切声韵系统是不可取的,但于《文选》的校读确有一定的启示和价值,为我们解决了不少在读解时的疑难问题。本文即略举数例试加条陈、考辩,以引起学者与读者在阅读古书古注时,对注音的音切的训读`作用予以充分的关注和重视。
1.李善注本《文选》卷二《西京赋》:“大驾幸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被”(並母,纸韵),李善音:“披(滂)义(寘)切”。
按:李善音並母与滂母不相混切,纸韵与寘韵亦不相杂侧,故此处李善音“被”以“披(滂)义(寘)切”,当非单纯注音,亦无错讹,原乃训读之音。《说文·衣部》:“被,寝衣也。”然“被”字于此作“寝衣”解与原文意趣难相吻合。古代所“袭”之物常为服饰也,而所服所衣者不可能是“寝衣”。“被”于此实当训读为“帔”。《说文·巾部》:“帔,弘农谓群帔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帔,今男人之披肩,妇人之压领。”《玉篇·巾部》:“帔,在肩背也。”《广韵寘韵》:“帔(滂母,寘韵),衣帔。”由此乃知李善音“被”为“披义切”,实是谓“被”字于此当读为“衣帔”之“帔”,而非“被”字的字面之义。
2. 《文选五臣注》卷五《吴都赋》:“傾薮薄,倒岬岫。”五臣音:“岬,(音)峽”。(说明:五臣音所注的直音只以用来注音的小字列于正文被注音字之下,而不出现“音某”之“音”字)《广韵》未收“岬”字,但收有“呷”字,音“古(见)狎(狎)切”,释曰:“山侧”。《集韵》并收“岬”,亦音“古(见)狎(狎)切”,释曰:“两山之间为呷,许慎说或从山。”(显然是将“岬”处理为“呷”字的或体。二字是否或体,于此不加讨论,姑依其处理)《广韵》与《集韵》并音“古狎切”,然释义却不一,那么〈文选〉此处的“岬”当作何解呢?五臣音又何以要音“岬”以“峡”呢?
五臣之张铣注曰:“两山间曰岬。”李善注引《淮南子》注曰:“岬,山旁也。古狎切。”由此当可以说明,李善注释义与《广韵》近同,故而音亦相同;而张铣注释义不同于《广韵》,故而注音亦不相同。《玉篇》:“岬,古狎切,山旁也。”可知到唐宋之际,“岬”表示“山旁”之义,音并读为“古狎切”。张銑既释“两山间曰岬”,释义与前者不同,故五臣音则改读“(音)峽”。此音乃训读之音,而非寻常单纯拟音,是谓此处“岬”当读为峡谷之“峽”。即表示此处之“岬”,非按其通常的音义来读解,而是当按表示两山之间的“峽”的音义读解。
3.卷十二,木玄虚《海赋》:“惊涛雷奔,骇水迸集。开合解会,瀼瀼湿湿。”五臣音“瀼(音)伤”。“伤”乃书母阳韵,而《广韵》于“瀼”字只有‘汝(日)阳(阳)切”一条读看,《集韵》于“瀼”虽有多条反切,但皆不读书母。经对所能见到的《文选》诸个本子作了逐一考察,《文选》各注本并皆“(音)伤”,“伤”字应当无讹;五臣音声韵系统书母字也 断不与日母字相混。按:此音当为复音单纯词的特殊音读。“瀼湿”似为双声联绵词,“湿”乃书母字,故亦改易“瀼”之原读而亦读为书母。大概是因为前后的句子皆为四音节,而作者即将“瀼湿”扩张为“瀼瀼湿湿”。(此首赋文基本为四字句,其后“ 葩华 , ”亦为四字句)犹如“浩浩荡荡”之于“浩荡”,“犹犹豫豫”之于“犹豫”。这就是说,“瀼瀼湿湿”不过是“瀼湿”的重迭式,依然只是独立而不可分割的单纯词。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五臣注还是李善注,都是将四字作为一词来注释的。五臣之张铣释曰:“瀼瀼湿湿,开合貌。”李善亦释为;“瀼瀼湿湿,开合之貌。”然而《汉语大词典》却单列“瀼瀼”为一词条,所引书证正是《海赋》中的上列文句,且延引了李善注。问题在于“瀼瀼”能否独立成词,再者是否古书中的“瀼瀼”这一形式是否皆能独立成词。《汉语大词典》于“瀼”字列了三个音项,在第一个音项下罗列了两个义项,一是“露浓貌”,延引了《说文新附》及《玉篇》的解释。在其义项之下列示了重叠形式“瀼瀼”的词条。例句引《诗•小雅•蓼萧》“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此“瀼瀼”当可独立为词。《经典释文》于此“瀼”音“如羊切”,《广韵》于此义亦音“汝羊切”。音义皆相吻合。此音项的第二个义项未列出单字的解说依据和用例,而只是以“瀼瀼”作为叠音词来列示、解说的。解释为“浪涛开合貌”。这里至少说明了于此义项上“瀼”字在单字的形式上无以独立成词,而其表达“浪涛开河貌”也未必是其叠音的形式所能单独实现的。而《汉语大词典》的编撰者这样处理,也会因此而涉及到“湿湿”又当作何处置,作何解释的问题。进一步查阅《汉语大词典》,发现收有“湿湿”一词。于此词条列有两个义项,第一个义项为“牲畜耳朵摇动貌”,引了《诗•小雅•无羊》“尔牛来思,其耳湿湿。”第二个义项为“浪涛开合貌”,也引了上列《海赋》的例句。如此处理于“瀼瀼”同样无法交代。《诗•小雅•无羊》中的“湿湿”是可以独立存在的叠音词,而《海赋》里的“湿湿”未必是一个可以独立的叠音词。若按《汉语大词典》的处理,既然“瀼瀼”与“湿湿”皆可以作为独立的叠音词表达同样是“浪涛开合貌”的含义,何以古代注家要将“瀼瀼”与“湿湿”合而释之,而不是分而释之呢?而且再也没有其他的书例呢?再说如果“瀼瀼”真能独立成此表达“浪涛开合貌”的含义,诸家的音注为何皆要将其读音注为与“湿”字的声母协调一致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因为“瀼瀼湿湿”是不能分割的单纯词的重叠形式,《汉语大词典》分割为两个词是站不住脚的。
4.卷十二《江赋》:“淩波纵柂,电往杳溟。”李善注未直接解释该句文义,而是注引王《荔枝赋》:“飞匡上下,电往景还。”然后给“匡(溪母,阳韵)”字注音以“勤(群)往(养)切”。“匡”字并无群往切之音,此音当为训读之音。李善注引王逸《荔枝赋》二句为注,乃为《江赋》上面二句出典,亦用以形容疾遽、慌张之状。然而“匡”字未见疾遽、慌张之义。因声以求义,原来李善音“匡”以群往切,是谓于此“匡”当读为“俇”字之音。汉代刘向《九叹思古》:“魂俇俇而南飞兮。” 王逸注:“俇俇,惶遽之貌。” 《广韵·养韵》:“俇,楚辞注云:俇俇,惶遽貌。求(群)往(养)切。”说明“匡”于此非表寻常义,而当以“俇”字之音义读解之。
5.卷十五《思玄赋》:“倚招摇摄提以低回剹流兮,察二纪五纬之绸缪遹皇。”其中“剹”字李善注无音切,五臣音:“剹,渠(群)幽(幽)”(五臣音反切只在正文中被切字之下出现反切上下字,无“切”字)。而《广韵》只有“力(来)竹(屋)切”一音。二者声韵相去甚远。但从《文选》五臣注本及六臣注诸个版本来看,各本的被切字和反切上下皆如是,应当没有刊刻之讹。按:五臣作此音切当为训读之音,不可按寻常音义解之。
《广韵·屋韵》:“剹(力竹切),同戮。” 《玉篇》:“剹(力竹切),削也。”是“剹”字作杀戮或削割之义解,音读为“力竹切”,此乃“剹”字的常音常义。五臣音于此读“剹为“渠幽(切)”,应当不以常音常义读解。原来此处之“剹”字不能独立为词,而是与“流”字构成一个叠韵联绵词,也就是说此处当以“剹流”为一词。(“流”字乃中古尤韵字,而尤韵字与幽韵字在五臣音声韵系统中已相混杂,故可视为叠韵)李善注曰:“剹流,缭绕也。”五臣之吕延济释曰: “剹流,环绕也。”显然皆将“剹流”二字作为一词来处理。《集韵·尤韵》亦作:“剹,居(见)尤(尤)切,剹流,回转貌。”此当是据唐人注解而为。是知“剹”字于联绵词“剹流”使用时,不读力竹切。因为一那么当读何音为是呢?我们注意到《汉语大字典》及《汉语大词典》皆采用《集韵》的“居尤切”,将其音注为jiu。《文选全译》则注为qiu,折合中古音即渠幽切之音,当据五臣音而为。二者皆有所据,而谁更贴切一些呢?我们认为于此仅据“剹”字的字体来讨论的话,实难定夺。因为一则是据宋代韵书而注,一则是依唐代注解而定。而一个字的读音,排除音随义转的因素之外,由于时空的变易,可能会带来同字同词的异读;而有时由于字形的嬗变,也会带来形、音、义之间错综复杂的变化。因此这里不妨从“剹,渠(群)幽(幽)切”的语音线索,寻求“剹”字可能有的字形嬗变,以此来进行考察。
我们注意到,五臣注对“剹流”释曰“环绕也”,《集韵》则释为“回转貌”,二者所释之义有些相近,但仍有一定差异。这似乎说明《集韵》的音切有可能是辑录前人注疏而为,但未必采用了五臣注的音义。因此我们为《文选》里的这个“剹流”一词注音释义时,不必囿于《集韵》的音义,而应当从渠幽切的声韵入手看看能否给予我们什么启示。通过对《广韵幽韵》群母小韵的检查,惊喜地发现,幽韵群母小韵字的反切即为渠幽切。且此小韵中正收录有一个与“剹”字形极相似的“剹”字,《广韵》的释义亦恰是“剹流,环绕也。”其音义与五臣音义完全相同。据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五臣音“剹”以渠幽(切)并非凭空而来,实读“剹”字为《广韵》的“剹流”之“剹”。由此亦可知《广韵》里“剹”与“剹”字在形、音、义方面皆各有别,实为两字。不过到了《集韵》里已未见“剹”字,似已将错就错,把“剹”与“剹”字混为一字。《广韵》虽为宋代刊行的韵书,但众所周知,其总体的框架与内容基本是隋唐之际成书的《切韵》的旧貌,故而还存录有别于“剹”字的“剹”字。而处于初中唐之际的五臣,其注音释义者似乎还能明乎其别,因而也才有可能注此音义。然而纵观现存之《文选》各种注本,基本都是南宋之后所刊刻的,已不明“剹流”之“剹”乃“剹”字之嬗变,自然只见其“剹”,而不见“剹”字了。至于“剹”字何以在古代文献中罕见其字,而又如何嬗变为“剹”字的,恐非聊聊数语可阐明清楚,于此只好暂付阙如。不过有一点已可明确,这个“剹流”之“剹”当据五臣音与《广韵》的“渠幽切”,即读为“剹流”之“剹”。
6.卷二十四,陆机《答贾长渊》:“鲁公戾止,衮服委虵(蛇)。”对于“委虵(蛇)”一词,五臣与陆善经均无注释,李善亦未直接为之作注,但其注中引了“委虵(蛇)”的出处:“《毛诗》曰:退食自公,委虵委虵。”按其注例乃言此处之“委虵(蛇)”当以所引毛诗之“委虵(蛇)”来理解。所引此句毛诗见于《诗·召南·羔羊》。《经典释文·毛诗音义》释曰:“(虵)本又作蛇,音移。毛云:委虵,行可迹也。郑云:委曲自得之貌。”《文选》注本中唯一直接给“委虵”作注的是《文选钞》(以下简称《钞》)。《钞》注曰:“逶虵,美貌。”此解与毛传或郑笺所释皆不相吻合,李善所注也令人无以适从。那么,此处的“委虵(蛇)”当作何解呢?这里不妨从声韵学入手来看一看。
我们注意到,《文选集注》残卷所存之《文选音决》(简称《音决》)是这样注音的:“蛇(船母,麻韵)(“虵”一本作“蛇”)大(定)何(歌)反”《广韵》于“虵”、“蛇”二字皆无此音切,且《音决》声韵系统里船母与定母绝不相杂,麻韵与歌韵亦无混切,那么何以如是注音呢?显然,此音当为训读之音。据考证,《音决》之撰者与《文选钞》之著者很可能并为公孙罗,这给我们讨论《音决》之所以注“蛇(虵)”字之音为“大(定)何(歌)反”提供了一条线索,同时也让我们对“委虵”一词于此到底如何解释有所启示。原来《音决》音“蛇”为“大何切”是读“委虵”为“委佗(定母,歌韵)”。《钞》释曰“委虵,美貌。”而“委佗”一词在毛诗中确有表示美貌的用例。如《诗·鄘风·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经典释文·毛诗音义》释曰:“佗,待(定)何(歌)反……韩诗云:德之美貌。”由此可推之,《钞》与《音决》之撰者是以《诗·鄘风·君子偕老》中的“委佗”来读解《答贾长渊》中的“委虵”,故将“虵(蛇)”读为“大何切”,亦即读如“佗”字之音。看来音“移”与音“大何切”表示的意义似有所不同,尽管从古文献来看,“委虵”与“委佗”在某些义项上确有相通之处。正因此,《汉语大词典》即将“委虵”与“委佗”分立为两个词条,且并未标示“委佗”又见“委虵”。再者在表示美貌的意义上似以作“委佗”见常。如《尔雅·释训》即释:“委委佗佗,美也。”孔颖达《正义》释曰:“委委佗佗,皆行步之美也。”《广韵·歌韵》定母小韵亦释曰:“佗(徒河切),委委佗佗,美也。”罕见“委虵”释为美貌。由此可以肯定地说,《音决》音“虵”以“大何切”,是表明此处的“委虵”当读为表示美貌的“委佗”。(朱熹《诗集传》释“委佗”为“壅容自得貌”似与释美貌相左,其实不然。古代士大夫的审美意识中,“壅容自得貌”即是一种修养与举止之美貌。故与韩诗所释“德之美貌”的用语虽不一,而其所要表达的含义并无二致。而《汉语大词典》于“委佗”即释曰“壅容自得貌”,却未收美貌一释,亦当补列。)
8.卷三十四、曹植《七启》:“腾山赴壑,风厉焱举。”李善注:“《楚辞》曰:‘焱远举兮云中’。王逸注:‘焱,去疾貌。’ 《说文》曰:‘焱,火华也。’”二注并引,其释切然不同,且又无注音,令读者对此“焱”字当作何解无所适从。而我们却注意到《文选集注》残卷所存之《音决》释音为:“焱(以母,艳韵),必(帮)遥(宵)反”。《广韵》于“焱”字的反切只有一条“以(以)赡(艳)切”,二音声韵相去甚远,于《音决》的声韵系统来说,亦不存在相混切的可能。那么此处音释是否存有讹误?其对“焱”字又当作何解呢?按:此音并无讹误,而当是训读之音,可据是音而求“焱”字之解。《广韵·艳韵》于“焱”字释曰:“火华也”。是知表示“火华”之义音当读以母艳韵。如卷三十九陈琳《答东阿王戕》:“焱绝炳焕。”李善注:“《说文》曰:火华也。盐(以)念(艳)切。” “盐(以)念(艳)切”与“以(以)赡(艳)切” 声韵相同,知李善注于此以本义本音释之。那么《音决》于“风厉焱举”之“焱”释以“必遥切”自非以本义本音释之。也就是说,此“焱”于此当非“火华”义。《集注》残本中《钞》乃注云:“‘风厉焱举’,疾如风也。取义也,非是风。”此注虽并未直释“焱”字,然已言明“焱”于此乃取“疾”义,这与李善注所引王逸注表达的含义近同。“焱”于此作“疾”解,文从字顺。那么“焱”何以来“疾”义,这只能因“必遥切”以求。
查《广韵·宵韵》帮母小韵,音同“必遥切”而表“疾”义的字有二。其一为:“飙,(《广韵》帮非不分,甫当可表帮母)遥(宵)切,风也,俗作飚。”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八十二:“飚,《考声》云:疾风,从上而下曰飚。”是“飚”有“疾”义乃从疾风而来。其二为:“猋(甫遥切),群犬走貌。”《说文·犬部》:“猋,犬走貌。”段玉裁注云:“猋,引申为凡走之称。”是“猋”由犬奔跑引申为一般的奔跑,再而引申有疾义。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则注曰:“猋,假借为飙。”《尔雅·释天》则释:“扶摇谓之猋。”是“疾风”之义字本作“飙”,又借“猋”为之。而《钞》正注:“疾如风也,取其义,非是风。”恰言此处“焱(飙)”字非指疾风,仅表疾义。那么,可以推知,与《钞》同一撰者的公孙罗在《音决》中切“焱”为“必遥切”,乃谓“焱”当读为“飙”,即解“焱”为快疾之义。而此义《文选》书作“焱”,恐为“猋”之形近而讹。其实胡刻本所载录的李善注引“《说文》曰:焱,火华也。”一截文字,《集注》并未载录,疑当是宋代之后的浅人所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