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与《说说〈良宵〉的“动”》系姊妹篇。前篇作者认为,古琴曲《良宵引》是“静的艺术”,因而弹奏《良宵引》,必有宁静的心境,方能传达琴曲的意境,即通过超越声、色感官的愉悦,去获得更高层次的心灵体悟。后篇作者认为,《良宵引》中的“静”并不是单一的孤寂,而是与“动”互为其根灵机的,“动”是一种自发的率动,是一种发乎自然的倾吐,如静谧中射入的一缕光明,而它却并不打破静谧的沉寂和淡泊,充满了发而致中节的高明。两篇文章把音乐中的“动”与“静”之间的关系阐发得淋漓尽致,所谓音乐中的“动”与“静”是彼涨彼落、彼落彼涨的波澜起伏的动态过程,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一体”的“动静关系”。这是一种生命与音乐的和合,是人与自然、宇宙的和谐。体悟生命的境界自由,就在于让音乐通灵于身心,使思想畅游在艺术的天地。
我从古琴曲《良宵引》中体味到“静”况味:音声的“静”,乐境的“静”,弦外之音的“静”,留给人无限的意趣,升华出超越的“道境”。
乐曲伊始,泛音初起,将人带入静谧之境:一轮明月,独挂梢头,枯藤远树, 隐约何家?梧桐入梦, 浅声秋色。人闲坐亭中,一壶清酒,独赏良宵。这,只是环境的宁静。
入调之后,“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曲调依然平平缓缓,悠扬沉静,呼吸逐渐放慢,心灵归于寂然,随着节奏的律动,心律也在起伏蜿蜒。既没有激烈的冲突,发人深思;也没有伤感的时调,令人哀叹,乐曲单纯枯淡,乐而不过,哀而不伤,夜阑人静,低声吟诵,无人无我,大音稀声。怡然的乐调,静静地流淌,将白日的疲敝洗尽,将心头的焦躁拂去,四座听客,收敛身心,无不归于宁静,归于淡泊,归于清朗,归于纯善。徐复观先生在其《中国艺术精神》中讲到:“‘静’的艺术作用,是把人所浮扬起来的感情,使其沉静,安静下去,这才能感发人之善心。但静的艺术性,也只有在人生修养中,得出了人欲去而天理天机活泼的时候,才能加以领受。”《良宵引》即是徐先生所说的“静的艺术”。
静的艺术,既不彰显激越音声,也不荡漾悲喜情愫,音乐的体验者,已超越声色感官的愉悦,获得了更高层次的心灵体悟。静的艺术,让人领悟到“物我两忘之地”,“仁智独得之天”,天地间一派和谐,物我合一而无我。在这种体验之中,“静的艺术”又可以雕琢人的情性,宁静中才有真实的心灵,心思无所挂碍,无所执著,物我两得,虚灵明静,怡然自适,最终达致得意忘言的境界。弹奏《良宵引》,必有宁静的心境,方能传达琴曲的意境。若心迹宁静,抚琴运指,才能清澈静谧,发声取音,不暴不躁。正如《溪山琴况》所说:“盖静由中出,声自心生,苟心有杂扰,手指物挠,以之抚琴,安能得静?惟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与论希声之理,悠然可得矣。 ”
契入到静的艺术佳境,心灵完全回归自己,与天地为一体,与万物相谐和,与自然相融洽。此时,人心归于自由,主客两忘,超越时空,一派天机自然。如《庄子》所言:“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在恬谧的良宵中,审美主体已忘掉自身、忘掉功利,忘掉尘世的一切,甚至超越本体的生理感官,摆脱个人机心,仅仅用心灵去感受、体验、想象天地人和,达到我与自然一体、物我合一的自由审美境界。此时,欣赏《良宵引》,“心”比“耳”甚至更重要,心意既得,形骸俱忘,音乐的真意已不在声音本身,而在于声音之外,弹琴就是为了求得弦外之意趣,这才是音乐至境。
乐曲以泛音结尾,与起音对应,“楼迥,人静,移玉镜,照银栊,琴语定,帘影月朦胧。”乐曲虽终,意境依然,空灵清寂,幽人空山,天地与立,神化攸同。借用司空图《诗品》的话来表述,便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滤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最后,泛音落定,有声的静变为无声的静。“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韦应物的诗句足以表达此时的意境与心趣,老子说:“夫物芸芸,归根曰静”,诚哉斯言,诚哉斯言!在心与物合一的寂静中,我们仿佛看见陶渊明怀抱素琴一张,独自面对南山,悠然吟咏: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