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释文序录疏证》补正
吴承仕(1884-1939),字检斋,安徽歙县昌溪人,清末举人。受业于章炳麟,专治经学、小学,于历代典章名物及文字音韵诸学有深入研究,著述甚多,学术成就很大。《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一书,系为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作批注,其详证博引,叙述与考证群经兴衰及经学史此期重大事件与主要人物、著作,议论精辟,可目为唐以前之经学发展史,以其论述之深入与资料之详博,于为数不多之经学论著中独具特色。[1]然检读之余,亦有疏误。兹拾得数条,具列如下:
一,“陈太建中,太子征四方名儒,讲于承德殿。” (页2)
刚谨按:检斋此条据引《旧唐书》本传。查中华书局点校本《旧唐书》,为“讲于承光殿”,《新唐书》本传并为“承光殿”。四部备要本《旧唐书》为“承先殿”,则形近而讹,其《新唐书》亦为“承光殿”。故“承德殿”当为“承光殿”。
二,“又《既济》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说者皆云‘四邻’谓文王,‘东邻’谓纣”。(页一五)
刚谨按:“四邻”当为“西邻”,手民之误也。
三,“马、郑所有异同,今亦附之音后。” (页17)
刚谨按:查《经典释文》商务丛书集成本作“马、郑所有同异”,四部丛刊本同。当据改。
四,“《序录》初据范《书》,谓‘陈元、郑众、马融、郑玄并传《费氏易》’,次言‘《费易》人无传者,唯郑、王所《注》行于世’,自相违伐,似为疏舛。” (页35、36)
刚谨按:检斋所论非是。《经典释文》首引范晔《后汉书》云“京兆陈元、扶风马融、河南郑众、北海郑玄、颍川荀爽并传《费氏易》”,是汉时《费氏易》之传授,犹《隋志》所云:“后汉陈元、郑众,皆传费氏之学。马融又为其传,以授郑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传》。” 德明次言:“永嘉之乱,施氏、梁丘之《易》亡,孟、京、费之《易》人无传者,唯郑康成、王辅嗣所注行于世,而王氏为世所重。”是“永嘉之乱”后费《易》兴衰之迹,“人无传者”而唯郑、王“所注行于世”。有何“自相违伐”?盖检斋以《序录》先云五家并传《费氏易》,次言费之《易》人无传者,乃下此论。实不然耳。
五,“《释文》引司马云‘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在哀公后百六十年”。(页161)
刚谨按:《经典释文》引史迁《史记》列传云:“庄子者,姓庄,名周,梁国蒙县人也,六国时为梁漆园吏,与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同时。”则《释文》不云“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意检斋偶将齐宣王、楚威王颠错,或手民之误亦不一定。
又“列传又称楚威王闻庄周贤,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以牺牛、孤豚为喻无为有国者所羁云云。……牺牛、孤犊之喻,乃或以辞或国之聘”。
刚谨按:“孤犊”为“孤豚”之误。“孤犊”之喻,乃见于《庄子·列御冠》:“或问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繍,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史记》但云“孤豚”,不语“孤犊”。《史记索隐》:“孤,小也,特也。愿为小豚不可得。” 《史记正义》:“豚,小猪。临宰时愿为孤小豚,不可得也。”且检斋前云“庄周以牺牛、孤豚为喻无为有国者所羁”,则合以《史记》与《索隐》、《正义》,“孤犊”当据改为“孤豚”。盖检斋一时不慎,遂将《史记》、《庄子》二者所言错淆也。
又“庄生对楚使,谓死而留骨,不如生而曳尾,文见《至乐篇》。”
刚谨按:检斋所述非是。此事不见于《至乐篇》,乃系《秋水篇》。其文云:“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途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史通笺记》补正[2]
程千帆先生《史通笺记》一书,历十五年而成,于前人基础之上,旁征博引,详加考论,新识创见至夥,诚世之治刘书者所必资也。顾细读之余,疏漏之处亦复有之;因笔录于纸,略为归类,或于读是书者不无小补焉耳。
一、引《余嘉锡论学杂着》疏漏处:
1、页159,“述学有自序”当为“述学中有自序”。又标点多有改易,不一一著之。
二、引《越缦堂读书记》疏漏处:
1、页115,“流俗所当正也”,当为“流俗所当正者也”。
三、引《法言》疏漏处:
1、页110,“文丽用寡,长卿也”,非引自“吾子篇”,乃系“君子篇”,盖“吾”、“君”形近而致刊误也。
四、引《日知录集释》疏漏处:
1、页38,“传之既不可胜书”,“既”字衍;“存殁”当为“存没”;“始复马、班之旧云”,当为“始复班、马之旧章云”。
2、页40,“日知录卷二十六作史不立表志条黄汝成集释引顾炎武救文格论云”,非是,当为引沈氏彤救文格论。又“陈寿三国志始不立志”,前之“志”字衍;“梁陈二史”当为“梁陈二书”;“南北史”当为“南北二史”。
五、引《史通》疏漏处:
1、页19,“子长之为史记也,殷周以往”,当为“子长之撰史记也,殷周已往”,页八0“为”正作“撰”,惟“以”亦误。
2、页20,“至梁世武帝”,“世”字衍。
3、页25,“迫切”当为“迫促”,“粗得其宜”当为“粗得其伦”。
4、页28,“叙例”当为“序例”,页五五正作“序例”。
5、页31,“纪其事迹”当为“记其事迹”,“以寄”当互乙。
6、页45,“有隋书者”当为“有著隋书者”,“加阔眉以半额”当为“加阔眉以半额者矣”。
7、页55,“粗得于兹”当为“粗得于兹矣”。
8 、页64,“数载”当为“数岁”。
9、页67,“至于”当为“至如”。
10、页72,“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后来经始者,贵乎儁识通才。”当为“当时草创者,资乎博闻实录,若董狐南史是也;后来经始者,贵乎儁识通才,若班固陈寿是也。”
11、页80,“至于”当为“至如”。
12、页82读者不以……屈平、宋玉为谤”,当为“读者不以……屈平、宋玉为谤者”。
13、页102纪人”当为“成纪人之类也”;“本居”当为“本郡”;“以前”当为“已前”。
14、页108以不君为称”当为“则且以不君为称”。
15、页109芜者资数句而方显”,当为“才芜者须数句而方浃”。
16、页113篇迁殁亡失”当为“十篇迁殁后亡失”,“何不类之甚者也”当为“不然,何不类之甚者也”,“盖绘事以丹素成妍”当为“岂绘事以丹素成妍”。
17、页118下”当为“已下”,“各以其类逆”当为“各以其类逆者”。
18、页128之蚩也”当为“字之媸也”。
19、页129齐丘之犊”当为“况愁山定犊”,“齐记载谶云”当为“齐载谶云”,“首牛西入谷”当为“牛首入西谷”。
20、页133、董仗气直书”当为“南、董之仗气直书”。
21、页138于”当为“至如”。
22、页146于‘元年春王正月’”当为“至如书‘元年春王正月’”。
23、页157痛丧生”当为“哀痛伤生”。
24、页158论谈理”当为“持论析理”,“自序”当为“自叙”,“过于烦碎”当为“过为烦碎”。
25、页175宏”当为“盛弘”。
26、页184子百家”当为“百家诸子”,“务为小辩”当为“务为小辨”,“杨雄”当为“扬雄”。
27、页186杨”当为“长扬”。
六、页11画虎不成反类犬”条
刚谨按: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按惠、程均以《尔雅》释畜寓属引文为说。而《尔雅·释畜·犬属》又云:‘未成豪,狗。’……郝·《疏》:狗犬通名,若对文,则大者名犬,小者名狗。又《礼记·曲礼》:‘尊客之前不叱狗’,《疏》亦云‘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大者为犬,小者为狗。’据此,则狗不仅虎子之称,亦小犬之名。惠氏以‘虎子狗’释《马传》固误。程君虽指出其‘不可从’,但亦未能尽其说。盖《马传》所言之狗,小犬也。知几以虎、犬对举,更是‘族类之异’,无可訾议矣。”
七、页28又诗人之什,自成一家。故风雅比兴,非三传所取”条
刚谨按:知几所论,乃就诗体而言,史书不取风雅比兴,非谓不载引诗语也。春秋左传引诗多矣,知几安得不知哉?惟文辞日多,不可胜载,故知几谓“凡为史者,宜于表志之外,更立一书。若人主之制、册、诰、令,群臣之章、表、移、檄,收之纪传,悉入书部,题为制册章表书。以类区别,他皆仿此,亦犹志之有《礼乐志》、《刑法志》。”若此处论及诗,亦自“宜从古诗例,断入书中。亦犹《舜典》列元首之歌,《夏书》包五子之咏者也。夫能使史体如是,庶几《春秋》、《尚书》之道备矣。”所论均就史之编制体例,至为显豁。千帆先生云“春秋左传引诗多矣,不得谓非其所取也”,未真获知几之心。又可参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本篇解题。
八、页37观马迁史记则不然矣”条
刚谨按:史通云某某则不然处颇有之,句尾皆不缀虚字,是也。又如《载文篇》“其取之也则不然”,“逮于近古则不然”,《书事篇》“爰及近古则不然”。皆其证也。
九、页59董、袁群贼”条
刚谨按:千帆先生谓“本书品藻篇则云:‘袁、董并曰英雄。’此亦任情抑扬,自相矛盾,未能申藻镜而别流品也。”非是。此处名董、袁为“贼”,知几个人之笔法也;彼处“袁、董并曰英雄”,知几忖度晔、寿之书意也。《品藻篇》云:“史氏自迁、固作传,始以品汇相从。然其中或以年世迫促,或以人物寡鲜,求其具体必同,不可多得。是以韩非、老子,共在一篇,董卓、袁绍,无闻二录。岂非韩、老俱称述者,书有子名;袁、董并曰英雄,生当汉末。用此为断,粗得其伦。”揣逆辞气至为彰明。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此处亦注曰:“《三国志》合董卓、袁绍、袁术、刘表为一传。其传末分评卓、绍云:‘董卓狠戾贼忍,暴虐不仁,绍鹰扬河朔,然外宽内忌,好谋无决。’其性行似不相近。《后汉书》虽为卓、绍各立一传,但均厕于汉末群雄之列,后此即为类传,则晔、寿固皆以其同为‘汉末英雄’,‘用此为断’也。”是矣。
十、页81而辄欲与五经方驾,三志兢爽”条
刚谨按:千帆先生先驳陈汉章氏说,继云“夫既指史记之舛误,又举史记为准绳,自是子玄行文粗疏失照处,不须为之回护”。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云:“程说是。惟此处谓史记有‘采彼家人’之失,是‘爱而知其丑’之求实精神,并非失照。”张舜徽先生《史学三书平议》:“书虚、艺增,王充论之备矣。知几于上文推斯义以明史家采撰之必察传求是,真不刊之伟论也!惟此处颇以采访为非,则又失之拘隘耳。”未知孰审,姑备于此。
十一、页91亦有躬为史臣,手自刊补”条
刚谨按:千帆先生引纪昀、章学诚语,谓“二家之说,盖皆未得子玄区类之旨。细诊本篇,第一类中有为人书作注者,挚虞注赵岐三辅决录,陈寿注杨戏季汉辅臣是也;亦有自注其书者,周处之阳羡风土,常璩之华阳士女是也。然总此四书,虽有自注注他之别,而其正文与注文之关系,则同是‘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叙事,存于细书,’故以兹为准,自成一族。第二类则属‘思广异闻’而为他书作注,第三类则是‘志存该博’而为己书作注。其正文与注文之关系,乃以‘补阙’、‘毕载’之法,附益原书,故又各成一族也。” 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按:程氏仍持知几‘三族’之说,是。惟将第一族强分他注、自注,总以‘细书委曲’为类,亦难服人。赵、周两书早佚,自难悬揣。常书末卷《士女》目录,明白题为‘常道将集’(据顾校廖刻本),则常书士女总采及目录,亦犹陈寿《辅臣赞》采集他人之作,纳入己注,复从而为之注。与二三两类,他注、自注均有不同故另为一族。赵、周两书,或有类于此。亦不能遽认赵歧及挚虞之妄改。知几谓‘注者或因人成事,或自我作古。’一、二两族,乃注他人之文或书者,是因人成事,三族自注,是自我作古。文章次第,井然有序。”兹录于此,并为一说。
十二、页111则意指深奥,诰训成义”条
刚谨按:千帆先生首引浦、杨二氏言,继而论曰“《孔丛子居卫篇》:‘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诰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正子玄所本。……浦改复为指,杨以诰为诂,并非。特诰训二字当乙转耳。” 张振珮先生《史通笺注》:“按:《尔雅·释诂》,郭璞注:‘释诂所以释古今异言,通方俗之殊语。’《隋志》小学目即著录有‘张揖·《古今字诂》三卷,及周氏撰《杂字解诂》四卷’,并综述《小学》为训诂、体势、音韵三类。则诂训一辞,起源久远,隋、唐以前,已多以解诂名书。又,此段文字,实参用《文心·宗经》篇辞意,《宗经》迭用‘诂训’。杨·《释补》引据详明,不误。”录此以资参考。
西汉《鲁论》三家说
西汉《鲁论》三家说,为“《鲁夏侯说》二十一篇。《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鲁王骏说》二十篇”(《汉志》)。《汉志》尚着录有“《鲁》二十篇,《传》十九篇。”师古于其下注曰:“解释《论语》意者。”则亦似说《鲁论》之书,惜撰者不详,无从进一步研究。故西汉说《鲁论》之书,可考者惟上述三家。
一、 鲁王骏说
骏父王吉,传《齐论》名家,《汉志》云“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师古曰:“王吉字子阳,故谓之王阳。”)吉于《论语》有无撰述不可知[3],王先谦《汉书补注》于《汉志》“齐说二十九篇”下补注:“先谦曰:下云传齐论者,惟王吉名家。吉传云:王阳说论语。即此齐说也。”[4]亦无据之臆度耳。《汉书·王吉传》:“吉兼通《五经》,能为驺氏《春秋》,以《诗》、《论语》教授”。陈直先生《汉书新证》也指出:“王吉奏疏中,引诗者二,引春秋、论语者一,与本传文所云兼通五经正合。”[5]确然是不误的。《本传》称吉“举贤良为昌邑中尉”,辅弼昌邑王贺;“昭帝崩,亡嗣,大将军霍光秉政,遣大鸿胪宗正迎昌邑王。吉即奏书戒王曰:‘臣闻高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且何独丧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愿大王察之。……。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此即引用《论语》的那一条。
《论语·阳货第十七》:“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夫子欲学者求道于实意,乃为斯言;吉引以戒昌邑王,取义已非如此。其忠告昌邑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对大将军“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垂拱南面而已”。这里却更接近于黄老道家的无为。因昌邑王被迎立,故王吉将《论语》中的这句话,寓意为君人南面之术,从而于霍光秉政情况下,庶几不出什么差错。吉传《齐论》名家,于《论语》必有精深造诣,但这一条的引用,显与夫子之意相违。按吉受《诗》于蔡谊,谊受于赵子,赵子事燕韩生(《汉书·儒林传》),而“燕学同于齐学”[6],是吉于《诗》、《春秋》[7]、《论语》并传齐学焉。蒙文通先生《经学抉原·鲁学齐学第八》云:“《公羊》齐学、《谷梁》鲁学之外,《诗》则有齐诗、鲁诗。《论语》则有齐论、鲁论。齐鲁之分,此为最明。”又云“鲁学谨严,齐学驳杂。何休以《公羊》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晏说《齐论》多《问王》、《知道》二篇,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皆足见齐学不如鲁学之纯。”[8]《汉志》称“汉兴,(《论语》)有齐、鲁之说。”今《齐论》、《鲁论》两家说同异已不可考,王吉上述的发挥,或者正可以看出一点《齐论》的特色来。
独可怪者,父子两代虽皆治《论语》,吉传《齐论》名家,子骏却说《鲁论》;且《汉志》“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骏有《鲁说》二十篇,孟坚竟不列之《鲁论语》家,亦嫌疏漏。
又《王吉传》:“(吉)好梁丘贺说《易》,令子骏受焉”,似骏受《易》于梁丘贺,实非。王先谦《汉书补注》此下补注引:“周寿昌曰:‘骏不及梁邱贺时,实受易学于贺之子临。’”[9]今按《儒林传》云“(梁丘贺)传子临,……临学精孰,专行京房法。琅邪王吉通《五经》,闻临说,善之。时宣帝选高才郎十人从临讲,吉乃使其子郎中骏上疏从临受《易》”。则骏固尝治《易》,惟系梁丘贺再传弟子耳。
二、鲁夏侯说
《汉书·夏侯胜传》:“(胜)受诏撰《尚书》、《论语说》”,是《鲁夏侯说》二十一篇为夏侯胜撰。师古于“《论语说》”下注曰:“解说其义,若今义疏也。”则当似注疏《论语》之书。马宗霍先生《中国经学史》:“汉儒说经之书,……综其立名,各有不同。其在西汉,则有曰传者,……,有曰故者,……,有曰微者,……,有曰说者,……,《论语》有齐说、鲁说”[10]。按《汉志》着录《论语》家,除《鲁论》“《传》十九篇”外,余皆称“说”:《鲁论》有三家说,《齐论》有《齐说》二十九篇Á;另有《燕传说》三卷。
胜授《鲁论》于萧望之,《汉书·萧望之传》称“(望之)又从夏侯胜问《论语》、《礼服》”,后“以《论语》、《礼服》授皇太子”。按《论语》、《礼服》之外,望之亦当从胜学《春秋》。《汉书·儒林传》:“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谷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至甘露元年,……,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足见师徒二人并倡《谷梁》。又并言灾异之学,俱各自《本传》。
《汉书·夏侯胜传》:“始,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吕思勉先生《燕石续札·夏侯胜桓荣条》论云:“人之为学,为荣利计者,固或不免。然能有所成就者,后必稍易其初志,不然,未有能有所成就者也,亦且终不能久持之。以予所见,无不如此者。”[11]然学者治学,为己为道,禄利虚荣,君子不齿也。《汉书·儒林传》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以此论夏侯,亦可谓得其仿佛。
三、鲁安昌侯说
《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张禹撰。《汉书·张禹传》:“(禹)河平四年代王商为丞相,封安昌侯。”《本传》云张禹“至长安学,从沛郡施雠受《易》,琅邪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则禹初亦受《齐论》。然自何晏以下,或谓禹本受《鲁论》,或曰本受《齐论》,纷纭莫衷。兹录诸家论说于下,略为之考:
何晏《论语集解》:“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12]
皇侃《论语义疏》:“鲁论为太子太傅夏侯胜、及前将军萧望之、少傅夏侯建等所学。晚有安昌侯张禹,就建学鲁论,兼讲齐说,择善而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13]
陆德明《经典释文》:“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14]
《隋志》:“张禹本授《鲁论》,晚讲《齐论》,后遂合而考之,删其烦惑。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当世重之。”[15]
邢昺《论语正义》:“禹本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故兼讲齐说也。”[16]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论语三家条》:“汉成帝时安昌侯张禹素传鲁论,晚讲齐论,兼采其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当时重焉。自张氏之论行,而齐古之论亡矣。”[17]
刘宝楠《论语正义》:“释文序录云: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据序录,是禹受鲁论于夏侯建,而禹传不及建,盖所遗也。”[18]
江藩《经解入门》:“安昌侯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最后而行于汉世。”[19]
沉钦韩:“论语集解序:刘向言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案此传云: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然二人皆为齐论,而艺文志直系张禹于鲁论之下,志传不相蒙。传为疏。”[20]
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按:王吉为《齐论》,而其子骏受之,则为《鲁》说,是《齐》、《鲁》参也。张禹本从夏侯建受《鲁》学,又从王庸受《齐》学,而为《说》二十一篇,则又用《古鲁》篇次,是兼采三家而以《鲁》为主,故《志》系之《鲁》也。《传》不言从建学者,文不具耳,何不相蒙之有?”[21]
吕思勉《经子解题》:“张禹受《鲁论》于夏侯建。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择善而从,号曰《张侯论》。已乱齐、鲁之别”。[22]
孙世扬《论语考》:“骏父吉,本传《齐论》,而骏为《鲁说》。安昌侯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岂非《鲁》《齐》杂糅,其辨已微,虽谓之同出于孔氏可也。”[23]
吴恂《汉书商注》:“学者师资无方,所治非一,其名家者,要以本业而已,犹夏侯建亦尝师事欧阳高,而以己说名家,即其比也。刘向言张禹本受《鲁论》,则《鲁论》为其专业可知,故《艺文志》系于《鲁论》之下也。”[24]
马培棠《国故概要》:“西汉之末,有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晚讲《齐论》,后合而考之。删《齐论》之《问玉》、《知道》,从《鲁语》二十篇,号《张侯论》。此《论语》第一次改定也。”[25]
蒋伯潜《十三经概论》:“据《汉书》本传、《释文叙录》、《隋书》《经籍志》、及宋翔凤《今古文师法表》,禹初受《鲁论》于夏侯建、王阳,后又从胶东庸谭受《齐论》,合而考之,择善而从,删其繁惑,除去《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为《张侯论》。”[26]
朱维铮《〈论语〉结集脞说》:“禹本受《齐论》是真,其改编本删去《齐论》特有二篇也是真。”(《孔子研究》,1986年第1期。)
上列十六家,何、皇、陆、邢、刘、沈、江、吴承仕、吕、孙、吴恂、马、蒋十三氏,主禹本受《鲁论》,《集解》首出此说,他十二家因之,皇《疏》又增其师承所自(“就建学鲁论”),陆、邢、刘、江、吴承仕、吕、蒋附焉;《隋志》则谓“禹本授《鲁论》”;阮氏谓“禹素传鲁论”;朱氏谓“禹本受《齐论》”。
刚谨案:《隋志》、阮氏、朱氏是也。皇《疏》所增“就建学《鲁论》”,不见于《汉书》,于史无征,其前亦无人道及,固无须辨;考之《汉书》所载,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二人皆为《齐论》,则禹本受《齐论》明矣。然禹为人实不足称,惟身家之利害是从,班书谓“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汉书·匡张孔马传》)是孟坚已非之矣[27]。甘露中,萧望之虽“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然宣帝喜好鲁学,遂不得用,“罢归故官”。及至“初元中,立皇太子,而博士郑宽中以《尚书》授太子,荐言禹善《论语》。诏令禹授太子《论语》,由是迁光禄大夫。”(《本传》)但“他的学生是汉元帝之子,汉元帝当然很关心皇储的教育,甚至注意到皇储行路所表现的经学修养。而汉元帝做太子时学习的,恰是《鲁论》。张禹并不傻,他虽然早有重师法的荣名,倘见师法可能与王法冲突,便会背师谀君。”[28]且元帝亦必以《鲁论》质诸禹,是故“(禹)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斯即《汉志》“《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也。由是,禹乃改治《鲁论》,“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
又案:何晏《论语集解》“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颇疑“受”字乃“授”字之讹,非平叔原本。自上下句观之,“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并不工对,前者言师承,后者谓传学,何“兼”之有?“本授鲁论,兼讲齐说”则通矣,“授”、“讲”同意,谓禹本教授鲁论,亦时兼讲齐说。《隋志》作“张禹本授《鲁论》,晚讲《齐论》”,是。禹固以《鲁论》名家,然其合《齐论》与《鲁论》为一,况齐说乃禹之师法,时兼讲之,情理之所容有也。予疑钞刻误“授”为“受”,皇疏又以“学”字通易“受”字,后此学者,遂误而延之,异说乃起,蜂议无已。
“甘露中,诸儒荐禹,有诏太子太傅萧望之问。禹对《易》及《论语》大义,望之善焉,奏禹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本传》)。望之传《鲁论》,谓禹“经学精习,有师法”,是不以齐、鲁门户之见为褒贬,此又“师法家法,为汉儒所最重”[29]之例也。另,《汉书·儒林传》:“禹(按如淳曰:非成帝师张禹也)与萧望之同时为御史,数为望之言《左氏》,望之善之,上书数以称说。后望之为太子太傅,荐禹于宣帝,征禹待诏,未及问,会疾死。”望之师学《谷梁》,前已论述,而善禹之《左氏》,宜夫《本传》记其“数荐名儒茂才以备谏官”,洵不诬也。孟坚所评:“赞曰:萧望之历位将相,籍师傅之恩,可谓亲昵亡间。……身为儒宗,有辅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斯又知言矣。
萧、张二人后来联姻,禹女妻望之子咸。《张禹传》:“上亲临禹床下,禹顿首谢恩,因归诚,言‘老臣有四男一女,爱女甚于男,远嫁为张掖太守萧咸妻,不胜父子私情,思与相近。’上实时徙咸为弘农太守。”《汉书·萧咸传》:“咸字仲,为丞相史,举茂才,……迁淮阳、泗水内史,张掖、弘农、河东太守。”两处所载,正合如符节。
“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寖微”(《本传》)。禹合《齐论》与《鲁论》为一,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30],归宗《鲁论》,而《齐论》以亡,是千年以来,学者研摩咸为《鲁论》矣。虽然,西汉一朝说《论语》之书,至魏晋南北朝均已亡佚,《汉志》所谓“张氏最后而行于世”,今亦惟“篇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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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本书《编纂缘起》与《出版说明》
[2] 校各书,均系《笺记》所列版本。
[3] 顾实先生《汉书艺文志讲疏》:“《王吉传》曰:‘王阳说《论语》。’但王阳书,本志无明文。”([汉]班固编撰,顾实讲疏:《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第1版,页71)
[4] 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1月重印第1版,页3117。
[5] 陈直着:《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三月第二版,页379。又杨树达先生《汉书窥管》:“树达按:《论衡》《初禀篇》云:‘白鱼入于王舟,王阳曰顾实先生《汉书艺文志讲疏》:“《王吉传》曰:‘王阳说《论语》。’但王阳书,本志无明文。”([汉]班固编撰,顾实讲疏:《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第1版,页71)
[5] 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1月重印第1版,页3117。
[5] 陈直着:《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三月第二版,页三七九。又:偶适也。’按此盖吉说《书太誓》之语,殆不以说为周家受命之符者为是也,可谓卓识矣。”是又可见吉于《书》之通。(杨树达着:《汉书窥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月第1版,页561)
[6] 蒙文通先生《经学抉原·鲁学齐学第八》谓“齐鲁之外复见有燕学。井研先生(廖季平)以燕学同于齐学。盖燕之风尚,素与齐同,燕之儒生多自齐往故也”。见氏着《经学抉原》,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初版,页52。
[7] 陈直先生《汉书新证》:“王吉传驺氏春秋,驺氏必为齐人,观其学说,与公羊相近,当为公羊之支流”(陈直:《汉书新证》,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三月第二版,页379)。今采其说。
[8] 蒙文通编着:《经学抉原》,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初版,页50、51。
[9] 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1月重印第1版,页4598。
[10]马宗霍着:《中国经学史》,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五版,页54、55。
[11]吕思勉着:《燕石续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月第1版,页130。
[12]何晏:《论语集解》,《十三经注疏》,武英殿本,同治十年广东书局重刊。
[13]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六月初版,页4。
[14]陆德明:《经典释文》,《四部丛刊》本。
[15][唐]魏征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8月第1版,页939。
[16]邢昺:《论语正义》,《十三经注疏》,武英殿本,同治十年广东书局重刊。
[17] [清] 阮葵生:《茶余客话》,中华书局,1959年5月第1版,页274。
[18] 刘宝楠着:《论语正义》,国学整理社辑《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54年12月初版,页424。
[19] 江藩编着 方国瑜校点:《经解入门》,天津市古籍书店影印,1990年6月第一版,页54。
[20] 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商务印书馆,1959年1月重印第1版,页4892。
[21] 吴承仕着 秦青点校:《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中华书局,1984年3月第1版,页140。
[22] 吕思勉着:《经子解题》,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页73。
[23] 罗根泽编着:《古史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8月第1版,页93。
[24] 吴恂着:《汉书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月第1版,页286。
[24] 转引自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中华书局,1983年6月第1版,页76。
[26] 蒋伯潜着:《十三经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4月第1版,页504。
[27] 顾宁人《日知录》卷之五《医师》条:“呜呼,此张禹之所以亡汉,李林甫之所以亡唐也。”是直以禹比于李林甫口蜜腹剑之徒。(顾炎武:《日知录》,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初版)
[28] 《孔子研究》,1986年第1期。
[29] 马宗霍着:《中国经学史》,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五版,页49。
[30]金德建先生《司马迁所见书考》以为:“至于《齐论》所多出的《问王》、《知道》二篇,那必定是晚出于汉代的作品无疑。张侯注《论语》,却只注《鲁论》,不取《问王》、《知道》,这是张侯当初明知道二篇为不可靠。”参氏着《司马迁所见书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2月第1版,页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