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与方法
南宋哲学家、教育家陆九渊(号象山,1139-1193)是中国宋明理学之心学一系的创始人。全祖望云:“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足以砭末俗口耳支离之学。”[1]象山学术直承孟子,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为核心,以明“本心”为目的,以“尊德性”、“六经注我”为方法,其学一直影响到明代王阳明,二人共同建构出儒学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陆王心学学派。
但是,在对陆王心学性质的评价上,却因为有晚明社会危机的突显,又有王学末流空疏之弊的产生,明末清初的学者,以及现代的许多学人,皆认王学为空谈心性、不务实事之学,自然亦追溯到象山学术,指为只论心性,不务实际。这种沿习的看法是有误的,不能因为王学末流(亦有陆学末流)的束手高论心性,于百姓日用无补,便认象山之学、阳明之学皆为空疏无用之学。这在方法上要有一个理论上的自觉,即:对古代思想家我们不仅要读其文、观其言,更应该进而探其实。且不谈王阳明的学问是在千难万苦、身心性命根上体贴而出,即看其文功武治,可以说在中国古代儒生中是达至了顶峰,也许只有清之曾国藩可与之相比,怎能不重视事功?再看象山先生,其一生从小便注重实事实功,习文亦习武,长而立学宗旨皆在崇本务实。故朱熹曾言:“江南未有人如他八字著脚”。[2]
本文所使用的“实学”概念,一是出自象山本人的著述中之语,不是在现今“明清实学”的意义上使用;二则是从广义的角度,即“泛指自先秦以来一切追求实际并重在应用(包括科学技术)的学问”[3]。但象山实学又有其独特之精神,是以本心之“实理”直呈为“实德”,又外化为“实事”、“实行”之“实学”,其言:“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4]蔡仁厚先生认为:“中国文化重视常理常道,而儒家则更以生命实践来体现常理常道,所以,儒家之学乃是‘实学’。儒家的实学,可有二义:一是内圣成行德之学(心性之学);二是外王事功之学(经世之学)。”蔡先生还认为,不能以为只有讲典章制度和政法经济的才是实学,而指端正人心趋向、锻炼身心意志、完成德性人品的心性修养就是“空疏之学”。[5]实际上,象山先生不唯有讲实理实德之内圣之学,而且他还十分注重于经世致用的外王之道,故而才有象山在其生命最后一年又四个月知荆门军的任上创造出“荆门之政,可观躬行之效”的奇迹。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因为中国古代的儒者大多追求的是其学与其行的一致性,尤其如象山先生、阳明先生这样的一代大儒更是如此。所以,在方法上我们就不仅要考之于古代思想家所著所言的文本,而且应该也必须进一步深究其生平事功,只有这样才能更深刻更全面地把握其学之真精神,而不至于以王学末流、陆学末流视阳明学,视象山学。否则,还真是沦入了学术的“空疏”一途。
二、象山实学的根基:“实理”
象山先生在给学生包详道的信中说:“宇宙间自有实理,所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则自有实行,有实事。”[6]可见,在象山处,人要践实行、做实事,首在“明理”,而此“理”却有“实”与“虚”之分。象山先生坚信,在无限之“宇”、无穷之“宙”中有“实理”,但是,人们去明此“实理”并不是外求之,而是内求之“本心”。因为,“实理”既然充塞一切,无时不有无处不有,自然是人之本心所固有的,“学者”去明此“理”当然要向内去求而不必外寻。在象山先生看来,此一“内”与“外”,便别出了“理”是“实”还是“虚”之分:
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孟子曰:“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又曰:“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愚不肖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故《易大传》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徇物欲者,既驰而不知止,徇意见者,又驰而不知止。故道在迩而求之远,事在易而求之难。道岂远而事岂难?意见不实,自作艰难耳。深知其非,则蔽解惑去而得所止矣。道本自若,岂如以手取物,必有得于外然后为得哉?[7]
象山先生从孟子之学出发,认为仁义本在我心,故不假外求。世俗人被物欲所蔽,不知本心固有仁义;而“贤者智者”又被意见所蔽,专在外寻,所以也迷失了本心之仁。此所谓“智者贤者”固指一般学者,但象山更有具体的指谓,即:溺于朱子“格物致知”、“道问学”式外求方法的学人。认心之理在内而非在外,是象山实学的根本问题,故而成为象山学术建构过程中极重要的组成部分。
首先,来看发生于淳熙二年的朱陆鹅湖之集。在应吕祖谦之邀动身前往江西铅山鹅湖与朱熹等学者会面之前,象山先与其兄陆九龄致辩,九龄折服,赋诗一首,前二句为:“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象山立即说:诗甚佳,只是第二句“微有未安”。在鹅湖,吕伯恭首问九龄“别后新功”,九龄以前诗对。后再问及象山,象山吟和诗一首:“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8]若按九龄的诗意,人人自小即有“爱”,长大后发展成为“钦”(敬),这是千古圣贤所传之“心”,这种看法有落入外之的危险--千古相传,或由古圣贤传之后人,岂非“心”是在外?所以,象山先生说其诗“微有未安”,并改成“斯人千古不磨心”--进一步重申了“心”只是一,千古之前与千古之后之人皆有是“心”;圣贤亦此“心”,涂之人亦此“心”。由对“本心”所在的体认出发,在为学之方的问题上,象山先生坚执“尊德性”,“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而朱子则坚执“天理”观,以“理”在外,人们需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之既久,最后才能豁然贯通,达到对“天理”的完全体认。所以,“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9]
其次,再看约发生在淳熙十四年间,陆九韶、陆象山与朱子展开的“乾坤与父母”、“太极与无极”之辩,这次论辩进一步突显出陆学与朱学在“理”是人本心所具有还是在人心之外的分歧。在陆九韶看来,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在出自于《易传·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中的“太极”之上再加“无极”完全不必要,且十分错误。一则在周敦颐另一更重要的著作《通书》中就没有“无极”,所以,《太极图说》要么不是周氏之作,要么就是其学问未成时之作。二则,“无极”之词是老子之言,言无极会沦为空寂虚无之蔽。九韶先生又论及张横渠所著《西铭》,认为,张载所言“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貌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10]的话,在“父母”之上和之外又提出“乾”与“坤”,完全是多余的。人自有其父母,自是知其孝,何用再加“乾坤”“天地”等等,正所谓叠床架屋。[11]
朱子大不以为然,认为:不言“无极”,会使人将“太极”等同于一物而认识不到“太极”乃“万物之本”;而不言“太极”,则又有将“无极”沦为“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的危险。“至于西铭之说,犹更分明。今亦以首句论之。人之一身固是父母所生,然父母之所以为父母者,即是乾坤。若以父母而言,则一物各一父母;若以乾坤而言,则万物同一父母矣。万物既同一父母,则吾体之所以为体者,岂非‘天地之塞’?吾性之所以为性者,岂非‘天地之帅’哉?……今若必谓人物只是父母所生,更与乾坤都无干涉,其所以有取于《西铭》者,但取其姑为宏阔广大之言,以形容仁体而有我之私而已。”[12]九韶先生认为,朱子这样的论辩只是“求胜不求益”,遂不致辩。
象山先生认为学问愈辩才能愈明,于是接而再辩。其云:“夫太极者,实有是理,圣人从而发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论,使后人簸弄于颊舌纸笔之间也。其为万化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岂以人言不言之故耶?……《易》之《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晓文义者举知之矣。自有《大传》,至今几年,未闻有错认太极别为一物者。设有愚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烦老先生特地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以晓之乎?”[13]在象山先生看来,“太极”即是实有是“理”,这是自古以来无有异义的,朱子拈出“无极”来释“太极”,根本只是一种口舌纸笔之论,毫无必有,也错误之极。因为,“极”训“中”,言“无极”即如说“无中”,“是奚可哉?” 故决不可用“无极”来形容“太极”。朱子坚决反对象山训“极”为“中”,认为“极”是“至极”之意,故“太极”者,是理之极也,既存在于万物之先,为万化之根本;又存在于万物之中,是万物中之“理”。朱子更认为,“阴阳”是形而下之器,“然其所以一阴一阳者”之“理”,才是所谓“形而上”。
可见,朱陆“为学之方”之辩,导源于“太极无极”之本根论的问题。朱子坚信“然”之上、“然”之外,必有个“所以然”者;所以,“万化根本”之“太极”必须要用“无极”形容之。由此而言,“人心”之外还有“理”,“理”在人心是为“性”,故“心”不是“理”,只“性”方为“理”。而在“江西三陆子”(象山复斋梭山)看来,“然”就是“然”,就是“理”、就是“太极”、就是“心”、就是“性”,在这之外在这之上又去寻找所谓“所以然”者,不啻为“叠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再具体而言,人见父母,自然知道个“孝”之理,必行“孝”之实,决非是知晓了外在之“乾坤”之理后,才明白“孝”之理,才去行“孝”之实。所以,象山先生反复申说:“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14] “吾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实理、常理、公理,所谓‘本诸身,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15]
由以上所论,我们便可体会象山心学之“实学”的特质在于:他把“理”落实在人人具有之“本心”中,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融洽为一,这当然比之视“理”为独立于万事万物人我之上之外的“太极”、“无极”更为落“实”。亦因此,其学必显发为“尊德性”,是求之在我者,是“剥落”、“辨志”、“求放心”,是反省内求,是“六经注我”,是易简工夫;而不是留意经传,“议论讲学”,孜孜“格物”之所谓“支离事业”。
三、象山实学的发显:“实德”
从学理上而言,象山实学之“天地之理”与“人心之理”毫无距离,融成一片;但在人生实践活动中,要使人人本具的“心之理”与“天地之理”合而为一,特别是还要自然地转化为人生之“德”仍然是一个大问题。打通人本心之“理”与天地之“理”已不易,又必须打通人心之“理”与人生中具体之“德”,这就更不易了。象山先生曾叹道:“道理无奇特,乃人心所固有,天下所共由,岂难知哉?但俗习缪见,不能痛省勇改,则为隔碍耳。古人所谓一惭之不忍,忍终身惭乎?此乃实事,非戏论也。古人不求名声,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通身纯是道义。平日议论,平日行业皆同儿戏,不足复置胸臆。天降之衷,在我久矣,特达自立,谁得而御?勉自奋拔,不必他求。”[16]在象山先生眼中,天下所共由之“理”与人心所固有之“理”乃是一,这是十分平白晓畅的道理,但士子们被场屋时文所累,被学派胜负所累,被恃才矜能所累,故而在孜孜求之外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或者“心之理”与“天之理”有隔碍,或者“心之理”与“己之德”有隔碍,三者不能融会贯通为一,是为学者大病。
象山先生把为当时的学者分为两类:一是资质“美材厚德”者,一为“气质不美”者。后者动机不正,“假窃传会,蠹食蛆长于经传文字之间”,为学只在功名利禄,此不足道也;即便是前者,亦“困于闻见之支离,穷年卒岁而无所至止”,也无从获“道”,此则殊为可惜。所以,象山先生要求学者一则必需“立志”,二则要有“真实师友”,如此则“道非难知,亦非难行”。[17]学者应该“勉致其实,毋倚于文辞,……实者,本也,文者,末也”。[18]也就是说,人们不应求之外,更不能沉潜于文辞章句,而必须时时内自省,以贯通天地之“理”与人心之“理”,并进而使人心之“理”转变为可践行之“实德”。象山云:“人有实德,则‘疾没世而名不称’者,非疾无名,疾无德也;‘令闻广誉施于身’者,实德之发,固如是也;‘庶几夙夜,以永终誉者’,欲其德之常久而不已也。”[19]
象山先生在三十二岁第二次赴南宫省试中,撰《天地之性人为贵论》一文,完整地表现了他自己是如何贯通“天地之理”、“人心之理”,以及人之“德”的。
“天地之性人为贵”语出《孝经·圣治》章,象山发挥其义蕴说:“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得而加焉。”人取之天地精华而生,故“人之形体,与天地甚藐”。所以,“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言‘事天’,必曰‘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中庸》言‘赞天之化育’,而必本之‘能尽其性’。”这可说明,“吾一性之外无余理”。体会至此,象山先生是打通了“天地之理”与“人心之理”,其关键在人们必须意识到“人心之理”非外铄于己,亦非有任何的欠缺,是“则所谓贵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至于“圣人”说没说亦都如此。但是,体悟至此,“学”仍然没有结束,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环节:人心之“理”需过渡到人生践履之“德”,这是象山实学之所以“实”的关键所在。象山继续写道:“自夫子告曾子以孝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举所以事天地者,而必之于事父母之间,盖至此益切而益明,截然无辞说议论之蹊径。至因其有‘无以加于孝乎’之间,又告之以‘天地之性人为贵’。有笃敬之心,践履之实者,听斯言也,独不有感于心乎?”事父孝即是事天明,事母孝即是事地察,在此,孝敬父母为人之基本的德行,却与天地相感相通。在象山先生看来,践履孝之德,亦即尽其“心”、知其“性”,亦即知其“天”矣。“天之理”、“心之理”与人之“德”至此终于合为一体,融成一片了。象山先生在文章结束时感叹道:“呜呼!循顶至踵,皆父母之遗体,俯仰乎天地之间,惕然朝夕,求寡乎愧怍而惧弗能,傥可以庶几于孟子‘塞乎天地’,而与闻吾夫子‘人为贵’之说乎?”[20]这是一种反向的体悟:从自身肢体生命的存在而言,皆父母之遗;再上接乎天地,察觉到天地与我为一,而万物与我一体,从而建构出一种惕然恭敬之心,这样再去行孝之德就能够从应然进至必然了,至此,人们就可以面对天地、鬼神、圣贤亦能俯仰无愧无怍。
象山先生不唯自我悟“道”践“道”,也十分乐意地与世人分享其学,在教授子弟的过程中,亦显现出实学的鲜明特质。
象山“为世儒宗”,教授弟子号千数,亦可谓一时之胜。但最得象山器重的一是槐堂诸儒中之付梦泉、邓约礼、付子云、黄元吉等人,二是“甬上四先生”之杨简、袁燮、舒鳞、沈焕。象山讲学与时人大异,象山先生殁后二十三年,弟子们在追忆其师为学之道的根本时云:“学问之要得其本心而已。学者与闻师训,向者视圣贤若千万里之隔,今乃知与我同本,培之溉之,皆足以敷荣茂遂,为指迷途,为药久病,先生之功宏矣。”[21]如何“得其本心”?从本质上而言,象山教人“得本心”的过程实为将与天之“理”同质的“人心之理”转化为可付之践履的“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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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元学案·象山学案序录》,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1884页
[2] 《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2969页
[3] 参见赵吉惠《论张载关学与明清实学》,文载《张载关学与实学》,西安:西安地图,2000年版,283页
[4] 《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版,399页。下引该书,均只注卷数、篇名、页码
[5] 参见《朱陆异同与象山实学》,文载《朱子学刊》2000年第1期,安徽:黄山书社,2001版,38页
[6] 卷十四《与包详道》, 182页
[7] 卷一《与赵监》,9页
[8] 卷三十四《语录上》,427页
[9] 《宋元学案·槐堂诸儒学案·朱亨道传》,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10] 《张载集·正蒙·乾称篇第十七》,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2页
[11] 参见拙文《论“隐君陆梭山先生”之行与思--兼及“朱陆之辩”》,文载《孔孟月刊》(台北)第39卷第二期
[12]《朱文公文集》卷36,四部丛刊初编缩本
[13] 卷二《与朱元晦》,23页
[14] 卷一《与曾宅之》,4页
[15] 卷十五《与陶赞仲》,194页
[16] 卷十四《与严泰伯》,184页
[17] 参见卷一《与侄孙睿》13页
[18] 卷十一《与吴子嗣》,145页
[19] 卷十一《与吴子嗣》,145页
[20] 上引皆出自卷三十《天地之性人为贵论》,347-348页
[21] 道光三年《临川县志》卷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