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思”释义
《近思录》是朱熹为重建儒家道统而与吕祖谦共同编订的著作。此书依次辑录北宋著名道学家周敦颐、二程(程颢、程颐)、张载四人的有关言论和事迹,同时也反映了编选者朱熹、吕祖谦自己的思想。它既是一部四子的语录,也是一部反映着六人的共同思想的精华录。在宋元明清时期,《近思录》是影响最大最广的入门性、阶梯性的学术书。编纂者朱熹曾经对他的弟子们说:“《近思录》好看。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①]叶采称《近思录》“规模之大而进修有序,纲领之要而节目详明,体用兼该,本末殚举”。[②]江永称“凡义理根源,圣学体用,皆在此编……盖孔曾思孟而后,仅见此书”[③]。清代四库馆臣称“宋明诸儒若何氏基、薛氏瑄、罗氏钦顺,莫不服膺是书……实为后来性理诸书之祖”[④]。古人治学讲究“家法”,学习的途径与趋向有纯正与驳杂之分,选择不同的门径,其结果也相去绝远,而《近思录》便是步入正途的第一步。
《近思录》的题名,取的是孔子弟子子夏的一句话。《论语·子张》说:“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近”之一字,可以解释为开始、开端。在儒家学说中,具体有两层含义。第一,有由下而上亦即由明人事到明天理的含义。学习是要自下而上,循序渐进。孔子说:“莫我知也夫!……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⑤]“下”是形下之器,指人事;“上”是形上之道,指天理。孔子又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⑥]不学习的人只有下达,没有上达;经过了学习的人便应该由下达提升而至上达。第二,有由近而远亦即由自身到社会的含义。孔子说:“古者包羲(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⑦]身外之物,不论远近,其实都可以和自身取得关联。万物乃至神明都有本心,有情由,都可以由反观自身得到了解。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⑧]能够凡事推己及人,那么距离获知天下公理也就不远了。《大学》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譬如要想平天下,先要治国;要想治国,先要齐家;要想齐家,先要修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中庸》也说:“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朱熹说:“《近思录》一书,无不切人身、救人病者。”[⑨]要之,所有的社会作为、政治功业,一切的宏图远谋,都需要由自身开始。
从出典来看,“近思”所阐述的是学习过程中博学、笃志、切问、近思四个途径。可是人们都熟悉《中庸》里的一句著名的话:“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讲的却是五个途径,张伯行将这五个途径理解得极好,他说:“五者有实义,有实功,有次第,有缓急……古今为学工夫,不能出此五者。”[⑩]将《论语》里的四事与《中庸》里的五事做一排比,则知后者多出了一个“行”的“次第”。“行”不等于“学”,但却寓含于“学”之中,所以“近思”也暗含着“行”的意思。学习暗含着推行仁道,所以孔子说,“仁在其中矣”。
“近思”不是只停留在近处,而是由近及远,所以重在通彻。程颐说,“近思”“便是彻上彻下之道”。弟子问:“如何是近思?”程颐回答:“以类而推。”[11]彻上彻下意谓上下通彻,以类而推意谓模拟而推行。懂得类推,就可以无远不近,无事不统,所以朱熹盛赞说:“程子说得‘推’字极好。”[12]
“类推”的方法,恰如“为子则当止于孝,为臣则当止于忠”,千头万绪,皆可类推而得,这方法可以说是最方便最简易了。弟子问:“程子曰:‘近思,以类而推。’何谓类推?”朱熹回答:“此语道得好!不要跳越望远,亦不是纵横陡顿,只是就这里近傍那晓得处挨将去。如这一件事理会得透了,又因这件事推去做那一件事,知得亦是恁地。如识得这灯有许多光,便因这灯推将去,识得那烛亦恁地光。如升阶,升第一级了,便因这一级进到第二级,又因第三级进到四级。只管恁地挨将去,只管见易,不见其难,前面远处只管会近。若第一级便要跳到第三级,举步阔了便费力,只管见难,只管见远。如要去建宁,须从第一铺,便去到柳营江,柳营江便去到鱼峬驿。只管恁地去,这处进得一程,那处又减得一程。如此,虽长安亦可到矣。不然,只要一日便到,如何得?如读书,读第一段了,便到第二段,第二段了,便到第三段。只管挨将去,次第都能理会得。若开卷便要猎一过,如何得?”“如理会得亲亲,便推类去仁民,仁民是亲亲之类。理会得仁民,便推类去爱物,爱物是仁民之类。如‘刑于寡妻’,便推类去‘至于兄弟’;‘至于兄弟’,便推类去‘御于家邦’。如修身,便推去齐家;齐家,便推去治国。只是一步了,又一步。《学记》谓:‘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此说甚好。……须是先就四边旋旋抉了软处,中央硬底自走不得。”[13]这一大段比喻,生动说明了“类推”方法的运用,而《近思录》的编纂目的,亦正在于为初学者提供“类推”的第一级阶梯,如朱熹《近思录后序》所说:“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所以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以为穷乡晚进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
“近思”还有躬亲的意思,凡是主张身体力行,以身作则。高明的道理往往简易,简易的道理大家都懂,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依循道理去行去做。《尚书·说命中》:“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由此而言,做到“近思”其实又最难。朱熹说:“今人不曾以类而推,盖谓不曾先理会得一件,却理会一件。若理会得一件,逐件件推将去,相次亦不难,须是劈初头要理会教分晓透彻。且如煮物事,合下便用熳火养,便似煮肉,却煮得顽了,越不能得软。政(正)如义理,只理会得三二分,便道只恁地得了,却不知前面撞头搕脑。人心里若是思索得到时,遇事自不难。须是将心来一如鏖战一番,见行陈(阵),便自然向前得去,如何不教心经履这辛苦。若是经一番,便自知得许多路道,方透彻。”[14]这一点,亦如编纂者之一的吕祖谦所说:“所载讲学之方,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循是而进,自卑升高,自近及远,庶几不失纂集之指。若乃厌卑近而骛高远,躐等陵节流于空虚,迄无所依据,则岂所谓近思者耶?”[15]由己及人,学以致用,这确是儒家学说人文精神的精华所在。
当然,“近思”还有一层含义,就是认为新时代学术之兴立当由北宋开始,以四子为根基,进而越过汉唐,上溯诸子,直追孔孟。朱熹说:“《近思录》是近来人说话,便较切。”[16]《近思录》的编纂,实际上更是朱熹竭尽一生创兴道学的第一步。这一点容后详议。
二 《近思录》与朱熹对于儒家道统的重建
朱熹是使儒学在两宋时期重新复兴最为关键的一个人物,由儒家道统的构建与强化一面而言,他的地位和贡献足以比肩于孔子,是中国儒学史上唯一应该和孔子并称的一个人。如钱穆先生所说:“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皆在这个学术思想史及中国文化史上发出莫大声光,留下莫大影响。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17]
朱熹的贡献就在于他建立了全新的儒学体系。
由《朱熹年谱》可知,他在绍兴二十一年(1151)22岁时,任泉州同安主簿,尚留意于释老之学。24岁时,始受学于二程三传弟子李侗,因得承袭二程洛学正统。39岁,编次《程氏遗书》。40岁,作《太极通书后序》。乾道六年(1170),朱熹41岁,他的母亲去世,他葬母于建阳崇泰里后山寒泉坞,筑舍守墓,辞官不出,朝廷八次征召,都被他推辞。从乾道六年到淳熙元年(1174),他在四年期间编着完成了《朱子家礼》、《论孟精义》、《资治通鉴纲目》、《八朝名臣言行录》、《西铭解义》、《太极图说解》、《通书解》、《伊洛渊源录》、《程氏外书》、《古今家祭礼》以及《中庸集解》(《中庸详说》)、《大学章句》、《仁说》、《论性答稿》、《中庸章句》、《诗集解》等多种著作,学者称为“寒泉著述时期”。直到淳熙元年的六月,他才就任左宣教郎一职。任职之次年,他会同吕祖谦编订了《近思录》,随后前往信州鹅湖寺会面陆象山兄弟,发生了著名的“鹅湖会讲”。朱熹的治学经历,是由释老之学而弃守于儒宗,再由北宋诸子而凝聚为《近思录》一书,而后以“鹅湖会讲”为标志,建树起自己的“闽学”一派。朱熹曾说:“修身大法,《小学》(《小学集注》)备矣;义理精微,《近思录》详之。”[18]足见此书的重要。
朱熹的治学特点,是能于广泛涉猎中返求诸己,于兼容吸纳中独树一帜。他推重郑玄、马融,重视注疏及先儒师说,汇通汉唐经学。“是朱子于经学,虽主以汉唐古注疏为主,亦采及北宋诸儒,又采及理学家言,并又采及南宋与朱子同时之人。其意实欲融贯古今,汇纳群流,采撷英华,酿制新实。此其气魄之伟大,局度之宽宏,在儒学传统中,惟郑玄差堪在伯仲之列。”[19]而他苦心结构的目的,即在于重建儒家的道统。
关于儒家道统,宋明以来有若干不同的表述。
一是程颐的意见,认为儒学复兴始于程颢。所作《明道先生墓表》说道:“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
一是朱熹的意见,认为儒学复兴始于周敦颐。朱熹将周敦颐的易学成就与伏羲、文王、孔子并列,而将其提升为“后圣”。他说:“以熹观之,伏羲作易,自一画以下;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夫先圣后圣,岂不同条而共贯哉!”[20]他还明确肯定二程之学源于周敦颐,“盖先生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指,皆发此图之蕴,而程先生兄弟语及性命之际,亦未尝不因其说”[21];“《易》之为书,广大悉备,然语其至极,则此图尽之。其指岂不深哉!抑尝闻之,程子昆弟之学于周子也,周子手是图以授之。程子之言性与天道,多出于此”[22]。
朱熹的意见影响了《宋史》、《宋元学案》,遂成定论。《宋史·道学传》列述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张栻,兼及二程、朱熹门人,而以周敦颐为首。《宋元学案》亦以周程张邵五子并举,指出:“宋乾德五年,五星聚奎,占启文明之运。逮后景德四年、庆历三年,复两聚,而周子、二程子生于其间。”又引朱熹之语说道:“元公不由师傅,默契道体,建《图》属《书》,根极领要。当时见而知之者有程氏,遂广大而推明之。使夫天理之微,人伦之着,事物之众,鬼神之幽,莫不洞然毕贯于一,而周孔孟氏之传,焕然复明。”[23]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下诏确立道学的地位说:“孔子之道,自孟轲后不得其传,至我朝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真见实践,深探圣域,千载绝学,始有指归。中兴以来,又得朱熹,精思明辨,折衷融会……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24]这实际上仍是朱熹一派的意见。
这样一种儒统的构成,包含了三个要素。
第一,以孔、曾、思、孟为源头,而将儒学的渊源限定在东周一代。《宋史·道学传》在强调孔子“贤于尧舜”之后(此语二程朱熹均有讨论),指出:“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而汉代的观念,尚以《六经》(或《五经》)为本,以孔孟为传记注疏,九流十家之一,称之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25]。儒改变了汉代的观念,其实际意义是升子为经,提升道统于政统之上。钱穆先生指出:“道统既尊于政统,师道既高乎治道……此乃宋代理学家之所异于汉唐儒,《宋史》特立《道学传》以别于《儒林传》。……南宋朱子承二程之意,定《论》《孟》《学》《庸》为《四书》,为之作集注与章句,而《四书》乃凌驾于《五经》之上。治学者必先《四书》,乃及《五经》,于是孔孟新传统乃继周孔旧传统而代兴。在野之师道乃始正式凌驾于在上之君道。”[26]于是《四书》取代《五经》,“孔孟”取代“周孔”,二程曾说:“虽尧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27]。实际上程朱诸人之中除了张载以外,已很少有人对三代封建、井田诸制度加以留意。
第二,对于汉唐经学、诸子的贬抑,同时亦即对汉唐政统的贬抑。汉唐儒学以治经为主导,经师辈出,同时诸子亦间有著述。经师荦荦大者如西汉刘歆,东汉贾逵、许慎、马融、郑玄、服虔、虞翻,魏晋北朝杜预、徐遵明,唐陆德明、孔颖达、颜师古、贾公彦,其它不胜可数。诸子如西汉贾谊、董仲舒,东汉扬雄,隋王通,唐韩愈,各有树建。宋儒治学以“诚意”为宗,其学习方法以“静心”为基,因此除朱熹尚能兼收经学以外,其它学者均反对训诂之学,亦不能专治《六经》。对于汉唐诸子,则又从义理一面批评其“不醇”、“未到”,至多以贤人、君子视之。如说:“汉儒如毛苌董仲舒最得圣贤之意,然见道不甚分明。下此即至扬雄,规模又窄狭矣。”“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韩愈)却倒学了。”[28]学统如此,政统自然更不能独善,宋儒对于汉唐政统的批评尤可谓有目空千古之概。如说:“唐有天下,虽号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风。三纲不正,无君臣父子夫妇。其原始于太宗也,故其后世子弟皆不可使。君不君,臣不臣,故藩镇不宾,权臣跋扈,陵夷有五代之乱。汉之治过于唐。汉大纲正,唐万目举。本朝大纲正,万目亦未尽举。”[29]“汉武狂,然又不纯一,不足言也。……武帝做事,好拣好名目。如欲逞兵立威,必曰:‘高皇帝遗我平城之忧!’若果以此为耻,则须‘修文德以来之’,何用穷兵黩武,驱中国生民于沙漠之外,以偿锋镝之惨!”“汉高祖私意分数少。唐太宗一切假仁借义以行其私。”[30]既然连汉武、唐宗都不合于道体,历朝政治更无一可以典范视之了。
第三,对于近世儒统特别是周敦颐的表彰。钱穆先生曾说:“后人治宋代理学,无不首读《近思录》,而后濂溪在有宋一代理学家中之地位,遂以确定。”[31]宋明新儒家继汉唐经学之后,跨越千年而起,直承孟子,表明学术学派的兴起,有不为时间所阻断者。单就操作层面而言,宋明新儒家的建立过程,全由朱子对于周子的推崇而实现。考其所以如此,必须具备如下条件:第一,恰好为宋初先驱长辈。第二,恰好为二程之师。第三,恰好着有《易通书》。众所周知,在宋儒诸学案中,周敦颐既非最早,也非大宗,“大抵近世诸公知濂溪甚浅”、“即濂溪二子,亦失其家学之传”[32],但若以辈分粗论,周敦颐在“北宋五子”之中确实年长一辈,使得自“初祖”以至朱子有一恰当的时间作用(适当的连续与适当的间隔),亦无可否认。周敦颐是否为二程传道之师,自当世学者已多表怀疑。《程氏遗书》所载,二程只称周敦颐为茂叔而不称先生,平生绝口不提《太极图说》,而门下弟子游酢至称“周茂叔穷禅客”。全祖望称:“濂溪之门,二程子少尝游焉,其后伊洛所得,实不由于濂溪……今观二程子终身不甚推濂溪……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33]”但周敦颐确曾为二程之师,亦绝不可否认。《太极图说》中“无极而太极”一语本来自道家,朱子则大加表彰,用以延伸易学“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形上概念。“无极”概念来自道家陈抟,“此层即朱子亦不否认”[34]。
由形上概念来看,老子的概念始于“无”,《易传》的概念始于“太极”,相当于老子的“有”,较老子退后一个阶梯。由此在魏晋以迄两宋的儒家易学传承中,便不得不与道家相接触,借用老子“无”的概念以建立儒家“无极”的概念,借用老子的“有生于无”以建立儒家“无极而太极”的理论,从而完备儒家的形上学体系。朱熹曾就“无极”概念的妙处极力申述,然而却始终不肯将借助道家之学重建儒家形上体系的真相说破。其真相就是:对于道家概念的借用,不可以直接援引,而可以有间接的阐释。要之,周敦颐在宋明新儒家的建立过程中,起着关键的“仪式性”作用。
先秦儒统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
宋明儒统
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周子→二程子→朱子
以上所述朱熹构建儒家道统的用心,俱已贯穿于《近思录》一书。如钱穆先生所论:“韩愈《原道》,始明为儒家创传统,由尧、舜以及于孟子。下及北宋初期,言儒学传统,大率举孔子、孟、荀以下及于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惟第二期宋学,即所谓理学诸儒,则颇已超越董、扬、王、韩,并于荀卿亦多不满。朱子承之,始确然摆脱荀卿、董、扬以下,而以周、张、二程直接孟子。第二期宋学,即所谓理学者,亦始确然占得新儒学中之正统地位。此为朱子之第一大贡献。关于此方面之著作,最著者为《近思录》。”[35]
三 《近思录》与儒学的演进及发展方向
两宋积贫积弱,辽夏金并峙,其内忧外患不仅体现在政治上,而且体现在文化上,衰世之感绝不亚于东周。即以最称“放旷”的邵雍而论,尚且临终谐谑,称“我将为收却幽州也”,所作《经世吟》云:“非唐不济,非宋不存,千世万世,中原有人!”所谓“盖一治必又一乱,一乱必又一治。夷狄只是夷狄,须是还他中原。”[36]与东周之际孔子所强调的“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弱线”,前后处境正复相同。由此而论,朱熹穷其毕生精力而重建道统,其应接与预备之功是永远不能磨灭的。
程朱曾说:“尧舜治天下,孔子又推尧舜之道而垂教万世。……问:‘尧舜非孔子,其道能传后世否?’曰:‘入圣门庭在是矣。’无孔子,有甚凭据处道?”[37]“圣人贤于尧舜处,却在于收拾累代圣人之典章、礼乐、制度、义理,以垂于世。”[38]程朱重建儒家道统的意义亦正在于此。特别是由晚近国家民族遭遇而言,其远见卓识尤其超出时人(如曾与朱熹论辩的陆氏兄弟)之上,这里无庸具述了。
然而,单由学理上说,宋儒的立场却不无商讨之处。“道学”之名的兴立,虽有助于道统、学统的凸显,使夫“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39]成为可能,但同时亦已将道统、学统划出在政统之外。由此而言,“道学”的建立,实际上本是相对于政统而退居守势的一种举措。为宋儒所贬抑的汉唐经学,虽然并未升达《六经》时代的局面,但经学本身却曾据有一崇高的地位。而宋儒则仅仅满足于以子家相称,半仕半隐,其所专精的《四书》亦本为诸子传记,而非经书。由此而言,“道学”的建立,即是由经学下降而为子学。(五子著作古皆作“某子全书”,今则通作“某集”,而五子亦直呼其名,则是复由“子部”下降而为“集部”。)
清初,北学颜李学派的著名人物颜元曾虚拟二程画像,说道:“程子峨冠博服,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杨、朱、陆者侍,或返观打坐,或执书吾伊,或对谭静敬,或搦笔著述。壁上置书籍、字卷、翰砚、梨枣。”[40]所刻画的“醇儒”形象,近似于晚近的所谓“纯学术”。
晚清民国以来,对于朱熹学术思想评价最高的是钱穆先生,如说:“中古学术史上,中晚时期,只有朱子一人,综合了经、史、子、集四部之学。”[41]“朱子乃中国儒学史中一杰出之博通大儒,至今读其全书,便可窥见其学术路径之宏通博大,及其诗文辞章之渊雅典懿。”[42]“以整个中国学术史观之,孔子集上古之大成,朱子集中古之大成。其包孕丰富,组织圆密处,朱子乃可谓极似孔子。”[43]
关于儒学的演进与发展阶段,钱穆先生指出,全部中国学术史,可分四大变:
尧舜以下迄于孔子,可谓王官学时代。其时则学在王官,少及社会平民。孔子以下,百家言兴起,学术下降民间,为中国学术一大变。
汉武帝采取董仲舒对策,表彰五经,罢黜百家,而学术定于一尊,是为中国学术之第二大变。
东汉末天下乱,政治复趋分裂,学术又随而变。先则庄老道家言再兴,继则印度佛教东来,于是道分为三,曰儒道释,隋唐复归统一,政治变于上,而学术则仍然是儒释道三分之局面,此为中国学术之第三变。
自唐中叶,韩愈明孔孟儒学而辟佛,至北宋周敦颐始创道学。其为学与汉唐儒有不同,主要在反老释,创新宇宙论、人生论,更近西方哲学家言,宋史特立《道学传》,以分别于两汉以下之《儒林传》,其事未可厚非。此为中国学术之第四变。
以上四变之后,学术与世局又有变化,合上为五变。所以钱穆先生又说:“明末大乱,满清入主,学人又因而思变。逮及乾嘉之世,清政定于上,社会安于下,一时更难变。道咸以下,清政衰,而西力东渐,中国学术遂趋于一大变之势。故此三百年来,中国学术始终在一变而未定之阶段中。”[44]
意在明华夷之分,而夷至矣!钱穆先生所说第五变的背景,也正是颜李学派的兴起背景,所谓“身际鼎革,目击虏祸,光复之念,时蓄于怀”[45]。同时也是现代新儒家的兴起背景。关于晚近时势,其政治方面暂不具论,学术方面即如钱穆先生所说:“最近学术界乃是重于明道,而疏于辨术。即如五四以来之‘打倒孔家店’、‘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中国本位文化’,及‘全盘西化’等意见,所争皆在宗旨与目标上,所提出的尽是些理论,亦可说其所争者乃是‘道’。但大家并不曾有一套方法来亲切指导人,使人注意到落实用力之一面,因此只是徒争门面,绝少内容。竟可说尽是提出意见,却无真实的学问成绩。即所谓‘科学方法’,亦只是一句口号。”[46]
钱穆先生治学以研治《论语》为肇端,以子学之《先秦诸子系年》为始基,以史学之《国史大纲》为枢轴,而以朱子之学为归止。晚年汲汲以国家民族“文化大生命”之延续为念,确乎遵循了宋代道学的精神方向。而钱穆先生本人也很少讲论三代之学,追溯仅至周公而止,揣度其意图,亦可谓主于“独善其身”式的退处自守,维持一线不绝之传而已。细绎其义,钱穆先生是将孔子所开创的平民学作为正题,而将汉武帝、董仲舒兴立经学独尊儒术作为反题;将宋明道学的兴立作为正题,而将汉晋隋唐的儒道释三分作为反题;将现代新儒家的兴立作为正题,而将明末以来的学术沦替作为反题。这样一种认识的局限在于,它不易于使人明了学术发生与传承的必要,似乎学术的演进只是一种自身的变化,而与其它因素、特别是政治得失无关。实际上全部中国学术史应以三代王官学为正题,而以东周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学为反题。孔子开创儒家,全由“周文罢弊”、“礼崩乐坏”反动而出。诸子学是流,王官学才是源。此后降至秦汉,将诸子学所建树的各种主张一齐收束,定于一尊,列为经学,是重新回归于正题。汉以后政局分裂,学术有所谓儒道会通,及佛教传入,当时有魏晋新儒家(玄学)兴起,是经学再次沦为子学。隋唐刊定《五经正义》,重新确立经学地位,复归正题。安史乱后,藩镇割据,至宋代道学兴起,复归反题。元以后定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官学,道学提升为正题,而明清之际实学再起,复归反题。
《汉书·儒林传》称:“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三代之时以《六艺》(《六经》)为典要,而学统即道统即政统,官师合一,政学合一。学即其仕,仕即其学;学即所用,用即所学。只此方始是学术之本然与正脉。颜李学派的另一著名人物李塨提倡,“三代实学《六艺》不复,天下终无强立之日”[47],确属后出转精、高出前人之论。
惟自秦汉以后,官学即所谓正题多只空占名位,名实不符,假借仁义以行私欲,汉以后官学对孔子的利用,元以后官学对朱熹的利用,往往如此。正题不立则反题活跃,由此则有反题不得已而起,据反题以夺正题,由夺正题而获得意义。颜元又虚拟孔子的画像说:“孔子剑佩觿决杂玉,革带深衣。七十子侍,或习礼,或鼓琴瑟,或羽钥舞文,干戚舞武,或问仁孝,或商兵农政事,服佩皆如之。壁间置弓矢、钺戚、箫磬、算器、马策,各礼衣冠之属。”[48]说明孔孟确有“为东周”与“定于一”的筹画,决非后世偏执于义理、考据、训诂三途的小儒所能比拟。
二十世纪初,梁启超先生论中国学术史,提出过“反动与先驱”、“复古为解放”的观点。梁启超先生论“时代思潮”,提出“凡研究一个时代思潮,必须把前头的时代略为认清,才能知道那来龙去脉。本讲义所讲的时代,是从它前头的时代反动出来”[49]。认为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有四: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50]还说清代学术“更化之机”,也有四期:第一期学术中心为程朱陆王问题,第二期为汉宋问题,第三期为今古文问题,第四期为孟荀问题和孔老墨问题。[51]又说,清代“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学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因之预见:“夫既已复秦汉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52],“故先秦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53]。
梁启超先生此处所说的先秦,仍可细分为三代与东周两部分。如欲解放(重建)东周孔孟之学,则必须首先恢复三代王官之学的真相。
钱穆先生早先亦曾援引梁启超先生此说,称赞“其说良是”,并且补充说:“自今以往正该复先秦七国之古来解放西汉,再复东周春秋之古来解放七国,复西周之古来解放东周,复殷商之古来解放西周,复虞夏之古来解放殷商,溯源寻根,把中国从来的文化学术思想从头整理一过,给予一种较为新鲜而近真的认识,对于将来新文化新思想的发展上定有极大的帮助。而且这种趋势正如梁氏所谓高山下石,不达不止。……在此学术思想新旧交替巨变的时代,又恰承着清儒那种以复古为解放的未竟之余波,为此后新文化萌茁生机的一个旁助,实是件至要的事。”他也预见:“或者因种种缘力,在最近五十年百年之间能达到此种期望,也未可知。”[54]
《中庸》说道:“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如果梁启超先生所说可取,使得我们能够依循钱穆、朱熹、孔子一条主线,回归与重建三代王官之学,由此阶梯递进,直达民族文化精神之复兴,亦可谓不违儒家“近思”之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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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朱子语类》卷一百五。
[②] 叶采《进〈近思录〉表》。
[③] 江永《近思录集注·自序》。
[④]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⑤] 《论语·宪问》。
[⑥] 《论语·宪问》。
[⑦] 《易传·系辞下》。
[⑧] 《孟子·尽心上》。
[⑨] 《朱子语类》卷一百五。
[⑩] 《近思录集解》卷二。
[11] 《程氏遗书》卷二十二。
[12] 《朱子语类》卷四十九。
[13] 《朱子语类》卷四十九。
[14] 《朱子语类》卷四十九。
[15] 吕祖谦《近思录后序》。
[16] 《朱子语类》卷一百五。
[17] 钱穆《朱子学提纲》。
[18] 《朱子语类》卷一百五。
[19] 钱穆先生语,见《朱子学提纲》。
[20] 《朱子文集》卷三十六。
[21] 朱熹《太极图说》《太极通书》总序。
[22] 朱熹《太极图说》注解后记。
[23] 黄百家语,见《宋元学案·明道学案》。
[24] 《道命录》卷十。
[25] 《汉书·艺文志》。
[26] 钱穆《中国文化演进之三大阶程及其未来之演进》。
[27] 《程氏遗书》卷三。
[28] 程颐语,见《近思录·圣贤》。
[29] 程颐语,见《近思录·治体》。
[30] 朱熹语,见《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五。
[31] 钱穆《朱子新学案》。
[32] 钱穆语,见《朱子学提纲》。
[33] 全祖望《宋元学案·濂溪学案序录》。
[34] 钱穆语,见《朱子学提纲》。
[35] 钱穆《朱子学术述评》。
[36] 朱熹语,见《朱子语类》卷一。
[37] 《程氏遗书》卷二十二。
[38] 《朱子语类》卷三十六。
[39] 陈寅恪语,见《金明馆丛稿二编·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40] 《颜元年谱》己未条。
[41]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
[42]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
[43]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
[44] 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劄·〈近思录〉随劄》。
[45] 刘师培《颜李二先生传》,见《颜元年谱》附录。
[46] 钱穆《泛论学术与师道》。
[47] 《李塨年谱》附录恽鹤生《李恕谷先生传》。
[48] 《颜元年谱》己未条。
[49]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50] 参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51] 参见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5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53]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54] 钱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