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始儒家体用说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三教同源之说。宗教重出世,人文讲入世,释道两家以出世为主,兼而有之。儒家一向被视为人文思想,是否具有宗教性则无定论。“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诲者也。”(《汉书·艺文志》)顺阴阳须洞明天地人三才一贯宇宙观。明教诲须洞悉群己两端人性观及执两用中价值观。以道统三观治平天下,即可顺天应人,达到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两个平衡。《易·贲卦·剥辞》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司徒具有传承道统三观的重任,其职责显然在于明体达用,据体讲用。
儒家原有道体与德用两层涵义。《尚书·大禹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证道心须穷精一道体;顺人心须以执两用中为德用。五帝三王礼乐文明法天则地,顺天应人,体用兼赅,无为而治。原始儒家司徒职掌邦教,则证道心,治人心,自是题中之义。春秋时代礼崩乐坏。孔子忧“天将丧斯文”,好古敏求,下学上达,删述六经,聚徒讲学,以复兴道统为己任。从孔子一生的心路历程看,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为知天知人,以中庸为人文德用阶段。七十体证精一惟微道心,始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圣境。
孔子一生德业以弘扬儒家人文德用为基调,至晚年体证道体,已垂垂老矣。子路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论语》大抵只讲人文德用,较少涉及道体修证。
从孔子纂辑的六经看,儒家学统中的体用并无严格分判,不像老子《道德经》那样道与德体用分明。《易》为六经之首,与《诗》、《书》、《礼》、《乐》、《春秋》五经相对而言,具有分别体用的意涵。
另一方面,如果从曾子传承的《大学》与子思所作之《中庸》来看,则清楚显示孔子对“上述”道体修证的重视。可以说,《论语》注重的是人文德用,《大学》、《中庸》注重讲道体修证。诚为道体,仁为德用。《孟子》则体用兼赅,诚仁并讲。可以用“仁”与“诚”两个字来概括四书要义:《论语》讲仁,《大学》与《中庸》讲诚。《孟子》仁与诚兼讲。“仁”为人文德用,属可思议言诠的经验性认识境界;“诚”为宗教性道体,属不可思议言诠境界。“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儒家“道济天下”思想类似大乘佛教菩萨道。把孔子看成扬弃宗教的无神论者,视仁与诚为互不相容,否定儒家具有宗教性的观点,是不符事实的,也是有害的。
二、《易传》与儒家学统的传承
《易经》包括经传两部分。《周易》为卜筮之书,卦爻辞出自文周。《十翼》为孔子所作,其所讲易义,不少出自三皇天地人三易。孔子“之宋得坤乾”,“之杞得夏时”(《夏小正》即连山易时义),据两者以作《礼运》大同篇,足证易传思想与之不可能没有渊源。《周易》只讲卜筮德用,易传则着重讲道体,这是其根本不同之处。
可从下面文字看出易传阐明道体的思想: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系辞》上第十章)
易与天地准。(《系辞》上第四章)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同上)
无思无为(体)故能无不为(用),无方无体即是无极道体。这些明体之言为《周易》所不具。
伏羲神农黄帝三皇古易赅括天文历数与化生气数,故能如《文言》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先天为道体,后天为德用,体用并臻。
孔子说易有易简、不易、变易三意,“管三成为道德包菕。”(《乾鉴度》)不易、易简指道体,变易指德用,道理相同。
因三皇古易有天地人三才之别,日月星周天有顺逆之分,故三易卦序顺逆不同。伏羲天易以日缠逆行四象二十八宿为坐标以定方位,卦序首乾,按乾、兑、离、震、坤、艮、坎、巽逆排。神农地易以斗指移行十二辰为坐标以定四时八节,卦序首坤,按坤、震、离、兑、乾、巽、坎、艮顺排。黄帝归藏易(人易)有日缠十二星次斗指十二辰两个坐标。顺逆合参,以定万物生命节律,按十二月建做十二月消息卦,卦序首复,按复、临、泰、大壮、块、乾、媾、遁、否、观、剥、坤顺排。老子所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用讲到体,是就天地人三皇古易而言。
三皇古易至春秋已失传。孔子说“吾从周”,主要是说从周礼,而非从周易。孔子晚年有“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的感叹,表明孔子并不满足对于《周易》的阐述。孔子为诠释乾坤二卦所作的《文言》,意在说明“天文时变”与“人文化成”之间的关系,因未臻黄帝十二月消息卦与乾坤十二爻辞合辙古意,未能察觉坤卦初六与上六爻辞倒置之失,不能无憾。《周易》卦序为乾、坎、艮、震、巽、坤、兑。乾为纯阳之卦,居于西北纯阴亥位,不合古易时位之义。艮者止也,震者起也,艮居震位东北阳气生发之方,并无理据。乾坤非对待,艮兑非对待,震巽非对待,乾坤坎离皆不当节候方位。按诸羲农黄三皇、天地人三易天文历数与化生气数,可以说,《周易》问题多多。后代易学家把洛书数套用于文王八卦以作堪舆卦序,可说是乱套。洛书出于夏初,九畴与大禹治水有关;文王八卦出于商末周初,二者意蕴迥别,糅合有悖古义。后代注易解易皆囿于《周易》框架,故多错失。宋儒周张二程以至朱熹,醉心究易,意在阐明儒家无极道体。但宋易上承陈搏所谓易学羲文周孔四圣,遗落炎黄作易二圣,已非天地人三皇古易正传;邵康节又误排伏羲天易为顺逆二序,更非羲易原貌。二程上袭王弼离用究提玄义,违反体用不一不异大旨,体既不明,用也无据。究其根由,宋儒之失,除为周易误导之外,应与不读《内经》,不明天地人三才一贯古易义理有关。幸而后代卜筮堪舆无关乎卦序次第宏旨,故能流传不衰。
三、《大学》与《中庸》对体用的阐发
《大学》与《中庸》都是《礼记》篇名,宋儒收之列入四书,对儒家明体达用学统的传承有重大意义。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说:“自诚明,谓之性”。此处“天命”、“性”与“诚明”,与《大学》所说“明德”同义,都是指先天道体,即本具灵明本觉,与佛陀所说真如自性,老子所说“知不知”不可言诠之上知,意思相近。《中庸》说“修道之谓教”,“自明诚,谓之教”,与《大学》所说“明明德”同义,都是指后天明教诲德用。《中庸》说“中为天下之大本,和为天下之达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为道体,和为德用。这是说明修证至道与践行至德,即可达到内圣外王,道合内外的圣境。
由上可知,在《大学》和《中庸》两篇中,孔子对原始儒家精一惟微之道心修证与允执厥中之人心德用,作了前古未有的阐发,奠定了儒家明体达用的学统。
《中庸》把儒家进德修业概括为尊德性与道问学两个层次,指明“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大学》讲“明明德”,《中庸》讲“明诚”,都是指修证道体而言。《大学》“明明德”格致诚正四目与止、定、静、安、虑、得六字诀,是尊德性以体证道心的内圣修学次第;修齐治平四目,与《中庸》学、问、思、辨、行五字诀,则是道问学的外王修学次第。如果尊德性内圣工夫能做到“致广大而尽精微”,道问学外王工夫能做到“极高明而道中庸”,那就是上达止于至上的圣境,精一道体与中庸至德不一不异,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了。
四、儒家学统的衍变
《汉书·艺文志》说:“昔仲尼殁而微言绝”。微言即是阐明道体之言。儒家传承至孟子,精一惟微内圣之学已趋式微。但孟子主性善,倡言“尽心养性”、“惩忿窒欲”、“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表明“明明德”、“明诚”之教薪传未断。但此后儒家派别纷纭,离体讲用,道体渐失。战国荀子主性恶,礼治向法治过渡。再经历嬴秦焚书坑儒浩劫,率性养心之学遂告中绝。随着九流百家的兴起,离体讲用成风,如庄子所言:“道术将为天下裂”,儒家体用兼赅学统,逐渐失落。后代儒家学统虽遵循注经解经脉络展开,但学人大抵都以修齐治平经世致用为务,很少潜心格致诚正之道体修证。
汉代早期崇尚黄老。汉武时董仲舒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统中尊德性格致诚正与率性明诚之教被割弃,只剩下道问学修齐治平之术。王弼以玄学解易,意在究体,但因不明体用不一不二深义,舍象数讲义理,用既无据,体也落空。此后尊孔读经、科举仕进成为士子主流意识,儒家内圣之学逐被冷落。历代孔子虽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尊师重道思想家喻户晓,读书人被称为“斯文人”,童蒙入学须行“拜孔子”仪式,但尊孔并未形成宗教意义上的制度与仪轨。
佛教传入中国,至唐代形成三教互争雄长局面。韩愈因争儒家正统地位而被贬。其学生李翱继起,作《复性书》重兴儒家尊德性内圣之教,突显儒家宗教特色。宋明理学家为抗衡释道两家,高标性理之学,融入世出世思想于一炉。二程致力于心、物、性、命、理、气之辨,开创儒家学统历史新时期。特别是程颐指明“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的分别,切中肯綮,极为重要。周敦颐原有明体达用之意,但他袭用道家无极图作太极图,混淆无极与太极,未能对体用作出明确解说。邵康节误认无极即太极,对儒家体用之辨,也乏善可陈。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即无极,一即太极,二即乾坤两仪,三即四象八卦。周、邵讲易未达此义。程、朱重入世理学,陆、王重出世心学,但两者皆未形成类似释道两家的宗教组织。理学实质上是援释道入儒以明道体,要求儒者“存天理,灭人欲”,修心养性。必须看到:宋明书院制度与学风颇具宗教色彩,这对世道人心裨益不小。在当代市场经济条件下,重兴书院制度,无疑地仍应该注意及此。理学家重人格操守,理学兼具政教相辅以平治体之长,而无政教合一的神权统治之弊,以出世精神作入世事业,这应视为儒家人文思想的一大特色。
宋明理学对澄清吏治、净化人心的意义不能抹煞。如果读书人都有一点出世精神,社会上许多歪风邪气有可能被化解于无形。问题是:出世才讲“存天理,灭人欲”,入世则必须理欲互济,利导人欲,用道德法律去宰制人欲。二者各有分际,一而二,二而一,人文与宗教不能混为一谈。
明代儒学大师王阳明主张“致良知”,穷究心性之学,体证“廓然大公”,从世间思议认知境界进入出世间不可思议禅观境界,达到明心见性圣境,对弘扬儒家尊德性内圣之学作了极大贡献。但王阳明依然坚守儒家明体达用学统,其思想有儒教内涵而无儒教形式。
随着西学传入,清代儒家学统由尊德性转向道问学,王夫之、纪晓岚开一代风气,一反宋儒性理议论,兴起朴学(汉学)实学,注重考据实证,心性之学备受冷落。曾国藩为清代中兴名臣,以理学治兵治国取得辉煌成就,但并未标榜儒家宗教性特色。
儒家内圣之学历经宋明诸儒阐发,孔颜心传道体得以开显,对儒家体用兼赅学统重兴,具有重大历史意义。但宋明理学并未突破入世局限,改变儒家政教相辅、道合内外的学统。
五、必须保持儒家明体达用的学统
民国之后,西化风靡学术界。20世纪中期,新中国政权建立,共和国前期“苏化批孔”,儒家学统内圣外王之教并皆歇息。港台海外学者以香港新亚书院为中心,形成新儒家,重兴宋明理学。牟宗三、唐君毅等发表复兴中华文化宣言,新儒家致力弘扬传统文化于海外,国学薪传赖以存续。钱穆对宋儒理学体用之辨有深入研究,明指道体为研究周张二程思想之纲领,可谓灼见。钱氏特别指出儒家性天之学,即是包罗万有,以无用为大用之不变道体。然此道体为何,钱穆引用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话,指出今国人于此五千年文化大统,尚有由之而不知之,必待知者除乃可使民由之。由此可见国学大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之襟怀,非小儒可比。如作者在本文开头所说,学者尚不明白自羲农黄三皇所创立的天地人三易于道统三观,便无法讲清儒家学统体用一理万殊的衍变轨则。
新儒家对道体的解释可以熊十力和牟宗三为代表:熊十力上承朱熹进路,糅合王阳明以知识与道德理性释格物致知,偏于向外道问学。牟宗三上承王阳明致良知绪余,以向内尊德性道体释格致诚正。但道分内外,内圣与外王进路相反,主张以“自我坎陷”开出科学与民主,文不对题。
邓小平开放改革二十多年来,中国结束了苏式意识形态误导的历史,开始走上中国特色与道统复归正途,儒家学统重兴,儒学再度成为显学,体用之辨也遂重新浮现。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建立与中庸政经生态形成,中国已出现儒释道三教并兴局面,这是“物极必反”定则主宰下出现的大趋势。
现在的市场经济如果不为社会主义所调控,社会放任人欲去“孽孽为利”,以致造成“上下交征利”(孟子),最后就会连法律乃至道德、宗教都会被市场扭曲而变质。
应当看到,现在中国在西方单一市场经济思潮影响下,经营管理成为学术界热门话题。凡事只讲利,不讲义;只讲经济效益,忽略社会效益。有的学者离体讲用,把传统哲学说成管理学,十分不妥。抛开内圣诚明道体去讲外王治平德用,必定会导致源涸而流竭,华夏文明慧命不断丧者几希!
六、以佛释儒——《四书藕益解》
明末释智旭藕益大师,初读儒书,即效先儒辟佛。后读佛经,始悔前衍。遂发心出家,弘扬佛法,且以佛释儒,援儒入佛,其所注述《四书藕益解》,以圆顿教理,释治世语言,灵山(佛)泗水(儒)心法,彻底显露。(参阅印光大师为该书重刻所作序言)其裨益儒释两家,功难尽述。例如,该书以佛说“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解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可谓画龙点睛,岂止入木三分。此书把儒家视野从人文引向佛教,从人文德用转向宗教道体,加上佛门净宗高僧印光大师介绍,见仁见智,头头是道,更显示儒家体用兼赅特色,令人耳目一新。
人类有两种觉知方式:可思议言诠的经验性直观认知方式,与不可思议的超验性禅观悟知方式。这两种觉知方式儒释道三家都兼备,但儒重入世,以前者为主;释道重出世,以后者为主。超验性禅观方式为世俗所遗落,唯物论者则不知有此境界。佛说“菩提”、“正觉”;老说:“知不知”,《中庸》说“诚明”、“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圣人之道,就都是指超验性禅观悟知方式而言。宋儒的內圣理念即是根植于此。
必须明白:儒家尊德性与道学问学统,必须体用兼赅,明体达用。历史上儒家内圣之学虽非主流,但读书人努力于外王经世致用之际,兼具内圣出世襟怀,则淬面盎背(孟子),其精神竟界便自不同。后代每以少儒老佛、外儒内佛评论宋儒,足证诚明之道、明诚之教,应内外兼行。儒家学统兼备体用之见,其“博博渊泉”(《中庸》)的特色为华夏文明所独具,这在人类其他文明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儒家学统体用之辨,是孔子所讲君子之道与圣人之道的立足点。明体在于格致诚正,达用在于修齐治平。现在国家当政者正在努力肃贪反腐与廉政建设,这是关乎国家民族长治久安的大计,倘能重拾儒家明体达用古义,以明德新民作用人准则,以出世襟怀作入世事业,勤于事功,淡薄名利,则端正政风,澄清吏治,当可期绩效于当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