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体验中的天道观(第三辑)

发布时间: 2013-10-18 浏览次数: 23

  时间对人来说是一个难题,捉之不见其影,视之不见其形。正如奥古斯丁所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①] 但时间又不和我们须臾分离,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流逝。对人来说,时间既虚无缥缈,又真实切近。过去、现在和未来,每一个相异的瞬间构成了人们对漫漫时间长河的深刻体验。人们既有对原初时间发端回溯追寻的冲动,又有对匆忙流变中长久不变者的永恒期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②] 这种对原初的追问、对流逝的浩叹和对永恒的向往,构成了古人对时间的深厚体验。人类对时间的探索,也许正是在这无限的愁绪中展开了。

  笔者在阅读古代典籍文献时,发现中国古代思想家在阐扬“天道”思想时,存在着从时间体验的角度对之加以描述、揭示和界定的倾向 ,这源于古代哲人对时间原本真切的感触。一方面,对于有限的人来说,作为物理自然的时间是不可逆的,[③] 不断地把现有的抛向过去,无情地切割或折断人的生命历程;另一方面,正是这不可逆的时间永逝深深地刺痛了古人,试图超越于时间的宰制之上,在无可扭转的逝水流年中把握不变、体悟永恒。



             一、一阴一阳之谓道

  在先秦,“天道”一语出之较晚,《古文尚书》中“汤誓”、“泰誓”、“毕命”篇中都曾把“天”、“道”连用,但《古文尚书》乃后人伪作,不足为凭。在《左传》、《国语》中,“天道”(或“天之道”)一语才较广泛地出现:

  “盈而荡,天之道也。”(《左传·庄公四年》)

  “盈必毁,天之道也。”(《左传·哀公十一年》)

  “盈”,《说文解字》谓:满器也。是充满、圆满的意思。也用来指月光圆满,如《礼记·礼运》:“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易·丰·彖》:“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④]”《周易正义》释曰“日中至盛,过中则昃;月满则盈,过盈则食;天之寒暑往来,地之陵谷迁贸,盈则与时而息,虚则与时而消。”日月运行,一盈一虚,生于长于天地间的古人通过这些自然现象获得对时间流逝的深切体验,事物的成住消长、迁流变换皆“与时偕行[⑤]”,总是在一定的时机中展开它的存在样式。事物盈必毁、盛而衰,一切皆在流变之中,不可能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现成者,盈虚成毁皆与时息消,穷通转化正是天的显现方式。

  “一阴一阳之谓道。[⑥]”《周易》更用阴、阳来释“道”,“阴”(­­­­­­­­­­­­­­­- -)和“阳(-)­­是组成八卦的最基本单位,由这二者的迭运变更、相引相发,而生起无穷的变化之道和不测之神意[⑦]。而“阴阳之义配日月[⑧]”,日月的周流运行、此消彼长与人的生存活动紧密相关,日出日落,月盈月亏,不仅让人产生对时间之持续绵延的真切感受,而且直觉感性地洞察出阴阳相交、生生不已的终极神意。

  基于这种对时间的原初体验,由此而体贴出的天道观念,深深地浸透着“时”的机动灵便,洋溢着氤氲化醇的生生之象。



            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 孔子在川上对时间的持续流逝升起强烈的生命感受,时间如流水一样,绵密奔涌,相续不断,有限的生命个体面对无限的大化流行发出了由衷的感叹。朱熹注曰: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⑨]又引程子曰:

  此道体也。天远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⑩][

  宋人的注释生衍出新解,认为孔子这句话说的是“道体”,“道体”迁流变化,生生不已,君子当效法之,以自强不息。“道体”如我们对时间的体验一样绵延不绝,永无止息。同时,“道体”不是静止的一潭死水,虚悬于大化流行之外,而是始终跃动于其中,“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周易程氏传·易传序》)。 “道体”正是时间体验中的生命脉动,中国古代的“天”与“道”从未冲决人生命的血管,而成为一个超越的实体、至上神,它就原本地潜隐在生命之流中,在一定的时刻、某个时机而涨起涌现,被“圣人”所践行、把握,所以孟子说:“孔子,圣之时也。”(《孟子·万章下》)



             三、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道德经·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老子在这里对不可言说的“道”加以描述,指出了“道”的两大特性,一是独立而不改,二是周行而不殆。大、逝、远和反,存在着一个时间的绵延过程,也是道的展开样式,也可以理解为一切事物的发展变化过程,[11] 体现了“道”的周行而不殆。但老子不说“大而后逝,逝而后远,远而后反”,而用“曰”,“曰”在这里虽是语助词,无义,但含有称为、即的意思。因此,“道”虽在不断展开但并未有丝毫的改变,“道”既是时间上的绵延(不殆),又是即时性的当下即是(不改),在这后一层面上,“道”永远是这一刻的,大、逝、远和反纽结为一点,“道”的这一展显过程是一个共时的过程。“道”不可能分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道”是三时依存中的当下显现。

  对于常人来说,时间不可抗拒地流逝着,老子是通过什么方式把单向流动的时间凝于当下而达于道境的呢?“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道德经·十六章》)在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极度虚寂的心灵状态中,静观芸芸万物的生起与归复。而“复归其根”,并不是“万物”的终结。老子在“致虚极,守静笃”的当下状态中,静观万物在时间上的流动展开,万物不可能芸芸而不归其根,万物也不可能停留于根上而不萌,“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同上)芸芸万物息于“静”,而“静”同时又重新孕育新的生机。因此,“静”既把必将“归根”的万物包容于自身,又开出“复命”的盎然生机。“静”是一种当下的状态,在时间上永远是现在的,但它不是一个孤立的当下瞬间,它既有对过去的牵带(归根),又有对未来的含摄(复命)。体悟到这一点,就是“知常”,“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同上)这样与道相契,在静观中,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贯通周遍,就会长久,终身不会遭受危险。

  洞察到老子的“道”所具有的时间性,有助于我们准确地体悟“道”。《道德经·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道,说是一物即不中,它不是既成的,无法具体可感地加以把握。但在恍惚窈冥中,又有“象”、“物”、“精”的讯息。这些恍惚含混的对“道”的描述,惟有回归到当下的静观体验中,才能窥见其真义,惟有在这一刻的直契中才能“以阅众甫”,秉领万物的发端。凭藉“道”以了解“万物并作”的状况,就是在“致虚极,守静笃”的虚寂心灵中,万物在这一刻的自然显现。而“这一刻”是“自今及古”的,它在对过去与未来的摄持中持续地保任着,像一团明亮的火,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闪现在它的光晕中,这就是“道”。



          四、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在老子那里,“道”在时间体验中表露为当下静观中的生发之境,“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道”不是僵死在每一个时间点上的过往之物,它总是在生生灭灭、翕辟开合中的现时瞬间开出全新的境域,而这一全新境域的开出与万物的发轫初萌是不一不异的,因此,老子说:“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从时间体验的角度体察“道”,“道”是静止的,从未向任何方向出发;同时,“道”又是流动的,万物唯藉此而芸芸。但若反过来,从“道”的终极层面上洞悉时间的本性,那么与静默的“道”相应的时间恒是当下的一点,与流动的“道”相应时间是未来、现在和过去的持续更替。

  庄子对此亦有深刻的体会,《庄子·大宗师》: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12]

  静止和流动是“道”的一体两面。“道”是静止的,它自身就是本、就是根,在未有天地的远古时代就已存在了,但我们不能说它为“久”、称它为“老”,因为“道”从未有任何的生长变化,“道”恒常地静泊在当下的时间点上。“道”是流动的,它不断地在当下的时间点上自身唤起,生发出无穷无尽的作用,从而“神鬼神帝,生天生地” ,“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13]

  从以上古代文献对天道观念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天道,不是空疏的精神理念,也不是僵死的概念躯壳。天道是建基于深厚的人生体验之中的,特别是古人对时间的切肤感受和敏锐洞悉。天道不仅仅是一种观念,也不仅仅是一种思想,更不会沦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天道不是从时间中抽离出来的抽象本体,恰恰相反,“天地盈虚,与时消息[14]”,它总是在一定的时机中显现,并内化于人的生存体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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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 ,商务印书馆 1996.1, P242。

[②] 唐•张若虚: 《春江花月夜》引自《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 朱东润 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1,P18。

[③] 《墨经》:“久,弥异时也。”(《经上》),“久,合古今旦莫(暮)。”(《经说上》)这些界定代表了这种时间观。

[④] 黄寿祺 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5 P454。

[⑤] 黄寿祺 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5 ,P17。

[⑥] 同上,P538。

[⑦] 《易·系辞上》:“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 黄寿祺 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5,P538。

[⑧] 黄寿祺 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5,P541。

[⑨] 〔宋〕朱熹:《四书集注》中国书店 1994.5,P102。

[⑩] 同上。

[11] 冯友兰:事物变化之一最大通则,则一事物若发达至于极点,则必一变而为其反面。参见《冯友兰选集》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P88。

[12] 《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 注译,中华书局 1983.4,P181。

[13] 同上。

[14] 黄寿祺 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5, P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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