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儒朱书研究十二论(第三辑)

发布时间: 2013-10-18 浏览次数: 72

                一、虚实有无

  朱熹死后约五百年,理学有两位朱子。朱用纯(柏庐)以治家格言著名,另一位清初程朱派儒家朱书是安徽宿松人,字字绿(紫麓),号恬斋,享年53(1654—1707)。后者承接程伊川主张“敬义夹持”(1994年黄山书社出版《朱书集》卷十二《子以四教》,反对王守仁 “四句教”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而赞成次句“有善有恶意之动”,曾与李颙(中孚)和张采舒通信辩论(见卷六)。卷十二《有若无、实若虚》非孙子兵法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意,而为理学修证工夫。朱书发挥《易·谦卦》说:“推下问之心,以损受益者也。……然自以为有而实焉,仍非能学也。若无若虚,其心诚远超迈矣。……吾所得之学,又贵其能忘也。不忘吾之所得,则在人者无以相取,此学之能化(消化所学而进步)者尤足慕也。……恃乎其有者无将不能复有,恃乎其实者虚不能复实。……忘其有也,而岂矫为无?……忘其实也,而岂矫为虚?……居己于贤、居人于不肖之心,最足阻人进言之气。……天下之理日出,惟但见己盈,不见己绌(拙或屈)之念,最足限吾造诣之途。……居高而益下者,天地之性也;恶盈而好谦者,生人之情也;戒满持盈者,圣人之教也;惟日不足者,贤人之学也;……实不见实者,善而不伐也。有而无之,实而虚之,克复非一日之积也。……安复得若而人者,与去虚憍乔(骄)而长神智也夫!”孔子不耻下问,乐意纾尊降贵。小人骄傲自满,耻于低首下气询问别人,只愿居高临下地“垂询”,纵使表演“虚怀若谷”,也无心装载对方的回答,可谓矫情伪性。天道像人道忌盈益谦,好学的谦谦君子保持低调风格,不预设对方为愚笨不肖,淑世而不夸耀矜炫,方能畅旺别人的神智。



            二、平心论交友态度之宽严

  《朱书集》卷十二解《论语》〈子夏之门人 一章〉兼议孔门子夏交友的严肃与子张取友的宽容,尽量客观中立道:

  子夏兼乎拒,而子张主于容。……无所不有者万物之情,惟圣人为能区而别之而有以定其分;无所不受者天地之量,惟圣人为能曲而全之而有以洽其情。……子夏曰: “可者与之,以彼之贤成吾之贤也。”又曰: “不可者拒之”,不以彼之不贤成吾之不贤也。门人闻之,乃今而知交之贵严矣。子张曰: “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贤与众皆与也; “嘉善而矜不能”,善与不能皆与也。又曰: “我之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不可者不必拒也; “我之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不可者又不能拒也。门人闻之,乃今而知交之宽矣。……子夏所谓可者,非即贤且善者耶?……至不可者……拒之不已隘乎哉!疾恶之太甚,必相激而变生。……天下事以严拒而成隙者,往往然也。……子张所谓尊且嘉者,非即与者耶?……然有侈其尊嘉之意,谁不曰吾贤且善乎哉!……然人肯甘为我容乎哉?优柔之太过,必相凌而不已。我徒容人,人将不我容;我不拒人,且至人或我拒。天下事以求容召侮者,往往然也。……甚矣,交之难言也。世有不必拒而未当见浼(音每,污染也)于人,不皆容而未当见绝于物者,庶几君子平?子夏、子张皆未足语此。

  朱字绿理想的交友态度,当然是宽严之间的中庸之道。子夏仿佛实践孔子格言 “毋友不如己者”,抉择益友而排斥损友。然而孔子又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子张似感一般人皆有长处,兼容并包则胜在欣赏和学习别人的优点,拒交就丧失此良机善缘。朱书忧虑别人对我的宽容不领情,反为拒我千里之外,令我自取其辱。我认为纵使优柔亦可不失矜持,一见对方过度冷傲,自己便不与他结交,岂会招惹侮辱!除非自作多情,妄献殷勤吧。孟子说不以人废言,肯定小人的话语未必谬误,可能启发君子。过度矜持谨慎,利在避免损友累害,弊在错过“不如己者”激励启发的机会。子夏所谓“不可”单凭直觉判断,可能以貌或言取人,忽略对方不露的优点胜场。子夏所言“可”,正如子张所说贤、善值得尊、嘉,都无绝对客观标准,甚至模糊暧昧。麻烦出在我自以为贤能,竟受对方排拒,难免伤害我的自尊。尤其是追求异性时,双方可能高估自身条件,骄盈狭隘说:“不可者拒之”。宽容者说“可者与之”,但仅愿作普遍朋友如酒肉朋友。肝胆相照的道义之交必须深切理解对方人格而不计较相貌、阶级、职业、种族及宗教。滥交者由于寂寞,或极需感性刺激而欠理性制裁。2005年中国选举十位大学校长典范,蔡元培和胡适得票最多,因为他俩交友以及聘请教师的态度近似子张而非子夏。我们对食物不宜偏爱,“拣饮择食”是贬词。对朋友亦宜宽容,勿过分挑剔。有些人终身未曾嫁娶,多因挑选过度严格。



             三、谈神交突破时空限制

  在卷十四《一乡之善士》一章,朱书主张拓展胸怀,令精神世界包括宇宙善士:

知善量之无穷,则当由今而进于古矣。……由乡、国、天下而进于古人,取善不当如是耶?……士生而诚不欲以小善自隘,固知天地之大、古今之遥莫非同善之资焉。盖一室藏修每有不遑结纳之意,而合万善以归一己,则凡果于自是(肯定)而谓举世无足采择,此隐念不敢萌者也。博学知服恒在一身独处之先,而历众善以证前人,则凡守其残缺而谓先民非有精微,此中情必不敢出者也。是故求善之洁其始贵足其量,而其究(终结)贵极其知。我以友一国之善为量,则不敢自足于乡;我以友天下之善为量,则不敢自足于国。……知天下之善则友天下。至古人之善非一世之天下也,知之顾不难哉!……古人之世虽殊而天不殊。此穷神达化所以相喻于幽渺,而古人安得复隐其浅深?能知性,则古人之世虽变而性不变。此极深研几所以相通于象外(超越界),而古人何往不告以精意:尚友如是,则生今之世而直与千古以上之圣人为徒;此生有穷,而并可俟百世以后之来哲而不惑,又岂但天下之善士已哉!

  英国罗素入剑桥大学主动结识全校优秀师生,又于阅读文哲两史时神交古代精英,遗憾在拘束于西文豪杰而罕交东方尖子。庄子《大宗师》提倡“与古为徒”,意谓神交古代真人。朱字绿改道家真人为儒家圣贤,冲破时间囿限,甚至期待将来无尽的后起之秀。但是不可能亲见生前死后的君子,唯有尽量旅行结识当代翘楚。老子提到乡、国、天下的空间次序,梁启超解“仁”为扩充同类意识圈亦局限于空间。对来世和往世的善士,我们仅可想象去神交。朱书肯定人性不因时空而迥异急变,所以不难钻探古人的精神领域。狭隘的地方主义者像夜郎自大,倾向抹煞异邦和先民的贡献,无资格作世界公民。



              四、学与仕的微妙关系

  在卷十二《仕而优则学》一节,朱书强调学问对做官的必要性,提倡“学而优则仕”,否定不学无术的空心公仆道:

  仕、学各有所先,专业之而后可兼及焉。盖不专其事,而遽欲兼之,是两失之道也。……古无不学而仕之人。虽元子之尊,亦下与田间之髦士,同肄夫眷诵夏弦之业。故公卿大夫以及群士之列,莫不出于知类通达、强立不反之余,何待以仕为学乎?……仕未优而学,亦贤于仕而不学者。且君子谋道之心,固无时而可息也。……一物不得其理,即尽读天下之书,不足以为民之表(模范)也。苟仕者而欲不废乎学,使仕之理因学而愈明也,其必待仕之优而可哉!古亦无学而不仕之人。方其鼓箧而官始,自司徒之教,以至司马之爵禄,莫不进于官材论辩之科。……责夫化民成俗、近悦远怀之事,何至以学谋仕乎?自选举混淆而后,登朝列之位者,多不出积行之士。故学制而致伤乎美锦,思割而不谙夫操刀,……学未优而仕者众矣。……学未优而仕,亦贤于不学而仕者。……一念急于功名,则必不能与千圣同德也。……朝有大雅之公卿,野有济时之道术,此盛世之所期,而贤人君子立身之大概也。……一心以服官常,又一心以勤稽考,则学不足以资仕,而适足以防仕也。……未仕之先既不及学,既仕之后又不欲学,安往而非冒昧之讥乎?……圆书足以广政事之资,礼乐兵农典章足以成制作之大,则仕而学而功业益光也。……世人谓既学不必言仕者,以为君子当安心于著述;富贵崇高之事,世人福命之所遭,非纯心道德者所宜及也。然学岂真不可仕乎?……独未得学而优之一日耳!念出位之非宜,方隐居求志以自得。而一心以稽古(考据),又一心以梯荣,则仕不足以显学,而适以病学也。……不必道贯天人、德隆今古,而始云优也。……畏天悯人,四海之忧患皆吾同体;成己成物,三代之治迹岂属庸流!则学以仕而抱负益彰也。

  《宿松县志·朱书传》说他用廿多年游学“以拓心胸……洞古今,人比之司马子长(迁)……称杜溪先生。”朱字绿指出极难兼顾学与仕,最好饱学然后“出位”(即出仕,非破格意)。官务余暇可分心研究学术,心得裨益事业。若无空间而勉强苦学,必定伤害官职。朱书未用 “内圣外王”一语,但是洞察不必强求圣人化境,亦无须专业稽古而拒绝出仕。“梯荣”一词可圈可点,梯级象征官吏品位,庸吏由此向上攀爬。“纯心道德”的君子或隐士有内圣欠外王,急功近利则以外王排斥内圣,颠倒了体用本末。“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孔子此箴言境界极高,感染朱书说谋道之心无时可息,即于时间而非空间方面“无间”。可惜“古亦无学而不仕之人”一句夸张违实,必有学者不屑或不能做官,甚至惨被小人妒忌排斥于官场之外。在野的道术和在朝的公卿未必结合,学府容易出高官而难出廉吏,难怪先父慨叹“学而劣则仕”去扫描恶政!



             五、赞扬张居正严禁书院讲学

  晚明理学家邹元标(南皋)和冯从吾(少墟)同于首善书院讲学。朱书卷七《游冯公少墟园亭记》自称怅然太息后聆听朋友桐城方葆羽谈话:

  葆羽益彷徨言曰:大(伯)父密之公(方以智)语予云:“天启四年,撤首善书院,毁先师主。同时毁关中书院,曳主城隅。越二十年而国亡。”今得位,圣贤得位设学校止耳。故有学校而无书院。孔子以学不讲为忧,尧以不得舜,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得位、不得位故也。宪府总天下纪纲,熹宗之际纪纲何如?而汲汲讲学,何也?熊经略廷弼之死,南皋、少墟皆与定其狱。为天下得人者当如是乎?张江陵严禁书院,卓有所见。夫讲学之名立,则附会者多。苟不得附,则忌之者众。内不必皆君子,外不能使人安于为小人,则门户分……不可谓非贤者之过也。……(张)声百曰:“公以大司空家居,遗园僻陋若此,此其一草一木殆郑元之书带、许衡之庙柏也夫!”

  今人粗略等同学校与书院,但是学校限于中小学,除却黄埔军官学校;书院则为英文中学或大专业。朱书认为有德无位的圣贤才讲学,必须创建书院;一旦得位就应该专业政务,切勿分心讲学议政;一般少年可进学校,不须听理学家训诲。邹、冯参加裁决忠臣良将熊廷弼的冤狱,促使明朝早亡。务实的恬斋反对君子、小人之间的党争,武断学派之间的辩议对国防和政治有百害而无一利。朱书老友张声百(逸峰)更叹惜冯少墟遗园似许鲁斋庙柏枯萎。



              六、议孔子理想 “无讼”

  孔子说听讼必进于使无讼,寄望于庭外和解。朱书卷十三《子曰听讼》一节阐扬张载“民胞物与”的崇高情操:

  古圣人以天下为一家,一物未平亦有反复咨嗟之意。故论治者必刑措不用而后教化可兴,是和平之极也。古圣人以万物为一身,一人有怨不忘抚摩爱惜之思。故为治者必明允足称而后习俗可变,是优柔之化也。…… 无讼,……非新民之大端,而明明德于天下者,所敬求也乎?……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此非俗吏之所能为也。无所以使之(命令人民)之实而惟无颂之求,反不如听断者之风流而令行犹足以致治矣。……民之颂也,出于有情者少,出于无情者多。且有情者或不能尽其辞,而无情者往往必欲尽其辞。今日无讼,则情无匿情,辞无饰辞。夫果民之良欤,抑威迫而势驱欤?不然,家谕而户说,遂有以改其情而易其性欤!非也,有以大畏乎民之志故也。……羞恶之意反重于鞠育之私……,疾敬之躬倍严于深文之吏。……循是道也,非但讼狱衰息凡圣王阜物箴民之事不难执要以相图。……学者体 “刑期无刑”之旨,得 “辟以止辟”之原,即民志之所由兴,识主极之所由建。其于明新之……本不可以不务也,当必有以辨之矣。

  朱子解〈大学〉“亲民”为新民即革新民俗,淳厚民风必定尽量减少诉讼。可惜刁民多于良民,朱书借取法家以刑止刑和兵家以战止战的理念,提出以讼止讼。他察觉愈无情愈尽言,法官必须明察秋毫,凭公平睿智审案,尊重合理的民意,激发讼者羞恶之心和诚敬之意,不必诉诸刑罚或暴力。俗吏人格欠感染力,奈何!





              七、论智慧和农具

  对《孟子》解《虽有智慧》四句,朱书卷十四洞悉齐国风俗重巧敏而轻拙钝说:

  夫智慧亦甚足恃耳。予居里中,见一二少年子弟其智慧为聪明,为才辨,在野则亲戚敬畏,在朝则公卿悦服。而且利害转于呼吸,鬼神犹逊其巧;祸福成于转盼,王公且失其权。天镃之生才诚不可强使天才尽若辈,谁肯槁项黄馘老于田间耶?即彼老于田间者,镃基之外更无他事也。予当就彼冶氏(铁匠),摩厉(磨砺)以须,率我子姓,躬行畎亩,但觉镃基所至,瘠土以沃,莱芜以治,稂莠以去,嘉禾以长。因而贫者以富,啬者以丰,无者以有,虚者以实。岁时伏腊,未当不叹镃基之锡(赐)我而不居功。诚令夸诞之流,一念及此,得不厚自愧欤?然而同智慧于此,或积贮日富而妇子以谷,或年丰啼饥而室人交谪。毋乃富贵在天,贫穷有命,所谓智慧者或出于不智,而所谓镃基者不之会有所未审也。天下事初亦相去不远,而其后得失遂以悬绝。无他,能忍与不能忍而已。不能忍则势未利而轻发,时未至而妄动。……大则丧功,小则亡利。……事有迂(曲)之而得直,迟之而得其捷者,此类是也。且在能断与不能断而己。不能断则……遇不可再之时而不赴。……人有智慧,我则乘势……,人有镃基,我则待时……,则时势诚不可不审也。

  朱字绿亲睹青年才俊在家乡与朝廷皆受尊重喜爱,机灵乖巧似胜鬼神,轻易夺取中老年官僚的职位。可怜笨拙农夫,只能老死田间。幸亏巧匠铸造的镃基剧增耕耘效率,迅速令农民改贫成富,感激农具立功不求报酬,使虚浮小人无地自容。然而智慧与镃基未必带来幸福,朱书不信定命论,而指出智慧农具的主人必须忍耐静待时机,或反持重而锐进夺势。



            八、谬贬王阳明窃佛学唾余

  朱书卷六《答王昆绳书》以兵家出奇制胜比拟圣学可突破传统道:

  用兵者必正部曲、行伍、营阵,则节制之师有恃而不败。而豪杰非常之将,往往不依古法,出奇野战以成大功。圣人之学,节制之师也。异乎圣人之学,则不依古法而出奇野战者之师也。圣人岂不能出奇野战以成大功哉?不以侥幸苟得令也。孔子、孟子之说,未闻以虚无为本体者。自释氏窜入,壹以虚无为宗,泡影万物,务求直提本性。……本性者,不过知觉这“动之灵”者而已。吾扫而空之……以证其宗。……书当谓近世浙江有异人三:刘伯温、于忠肃、王阳明,皆振古魁奇磊落之士。而阳明……失在罗近溪(汝芳)、赵大洲(贞吉)、何心隐(梁汝元)、李卓吾(贽)之徒,弃礼法,任放诞,诈谖从衡(纵横),肆无忌惮,如饮狂泉而不可救。……阳明则又窃释氏之唾余,滋吾道之蟊贼。……诋阳明之人多不才,此不足长阳明之气,亦不足为程朱病,大抵贵自省耳。……(王源言)孟子殁后千数百年,全体大用,才堪王佐者,诸葛忠武(亮)及阳明两人而已。……如以功业而(推崇他)已,孔子不能堕三都,是阳明贤于孔子也。然汉唐以来,立奇功建大业不乏人也。如以学术,则忠武不闻讲学,何相拟之不伦耶!今为阳明之说者,类皆佞佛,本一家无怪;吾子(王源)卓然不惑于异方之教,……复何望哉!……书何知有程朱……陆王?但知有(孔子)“人之生也直”及(孟子)“人无有不善”之说,自觉性无善、无不善为不相似耳。子当曰:为将者慎勿慕不依古法之名,而失节制之律。书未能将(带领)兵,因执兵以自卫耳。若以诋 “无善无恶”为过,是执兵自卫者,复为袒褐暴虎者所笑也。

  王守仁“无善无恶心之体”主张绝对的善超越相对的善恶,迥异于朱子以心为气(动)之灵,却恰似尼采名著《善恶之彼岸》(BEYOND GOOD AND EVIL)的真谛。无奈程朱派武断此句沿袭佛教。 “四句教”绝非拾捡释氏唾余,仅以首句借取禅宗惠能的智慧,冲决先秦儒学的樊篱,宛若将军出奇制胜。明代儒学以阳明良知论为顶峰,王守仁不能为任性荒诞的末流负责,尽管较重读书的程派无怠惰末流。朱书并尊浙江三贤:刘基、于谦及王守仁。他反对阳明讲学云:“古未有在位而讲学者,凡讲学于居官之日,皆窃所不取。”所以他不诃斥张居正禁止书院讲学,而反对王源兼崇诸葛亮与王守仁,即不同情地理解王源欣赏他俩文武双全且忠君爱国。功业方面孔子不如他俩,哲学上孔孟不低于程朱陆王。朱字绿强调“无善无恶”指心无定体,像告子所言“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而先儒所颂天道“无声无臭”则指化无形迹,“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其实阳明肯定心体即天道是绝对的善,善意乃相对的善;告子所言善恶局限于经验(现象)界,他像尼采否定超越(本体)界的存在。“四句教”尾句“为善去恶是格物”之格字采取《尚书》的“正”义,当然违背《礼记·大学》及程朱派本义,朱书遂称:“人心、道心与生俱来,不云无善无恶与生俱来也。至物至事不可训格物,为善去恶又恶可以训格物也!”阳明首创格物新解 “死穴”在 “格物”“正心”两条目太接近而似重复。刘基与于谦时尚无王学,否则不会接受曲解〈大学〉。恬斋倾向罗钦顺《困知记》和陈建《学蔀通辨》,属程朱派。



            九、明代忠良金忠士、金星耀父子

  在卷八《明中丞金丽阳先生传》,朱氏褒赏安庆府宿松县同乡金氏父子。金忠士字符卿,或葵之,号丽阳,朱书称赞道:

  忠士为人沉毅忠教,廉敏刚断……,授江西乐平(县)令……,拊揗有方,恩威并着……不尚繁琐……人人咸知自爱。建丽阳书院……儒雅蔚兴。……比七年,勤据操行如一日,乐平人至今祀之学宫。……拜监察御史。时朝廷恭默国事多隳(毁)坏……。忠士皆极论之,直声震天下。奉命巡按贵州、浙江、河南三省……定水西、讨路苗、降思南,奏凯论功……疏请岳飞谥号武穆为忠武,如理宗诏书。……东南……苦水……西北苦旱。……以劾(河南)潞王忤太后,中旨左迁布政司右参政分守福宁。闻命恬然无介于辞色,单车抵闽,若竟忘其为台长者。厘奸剔弊……锄去其蠹……鲸鲵、豺狼闻其至皆敛迹,……升按察司副使,备兵榆林。……边吏自曾铣被权相严嵩陷死,不敢复言战。……忠士既平贵州苗贼,益习兵,……大破(西海卜失兔),威名大震。……病甚,犹强为善后策。……惜未竟其用。在西台,骨鲠敢言,不畏强御。……(长子)星耀……字广日章。……荫锦布卫同知,避魏珰(忠贤)……。崇祯时,数兴大狱,中外诸臣多以罪见诛,愈无人可用。星耀上疏曰:“臣按《阴符经》曰:‘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危哉!……年来不忧亢旱即患淫雨,……流贼蜂起,……天地反复之机见其端矣。……三代有道之主赏谏而刑不谏。……臣冒死披沥,伏乞皇上采择。臣死且不朽。”……(王)命颁布直省,见者感泣。

  朱书指出,明朝言官受祸最酷,但是谏诤影响国家兴亡,无奈言官“自相溃讧”。金中丞上疏说: “本朝言路,宣庙、教庙以优容而通,正统、正德以激切而寒,……言者虽得祸而言路恒开。”朱书太乐观地说:“言者自负国家耳,国家何当负言者哉!”



             十、恬斋天真得劝勉梅勿庵退隐武夷山

  数学家梅文鼎字勿庵,朱书卷五《送梅勿庵游武夷序》激赏宣城梅氏天性爱山水而多藏书,谓桐城方以智子方中通亦对他心折。杜溪再说:

  崇祯末,宣城沈耕岩寿民,麻孟璇三衡与曼公(方以智)诸君子集金陵,为“小东林”,意气倾一时。而勿庵尊人(父)伞目 目 处士,顾独不欲以声誉相援附,惟攻经史学,当作《周易麟解》,以春秋二百四十年行事,与《易》象爻相比附,发明圣人用世微旨。国变(明亡)后……治天文兵法。……勿庵好苦思,……既得则如江河之决,洋溢四达……。客有言武夷山多隐者,年六十以上得终老焉……且有洞藏古今书,海内著作家多置副本其中。……勿庵叹曰:“吾书纵不能传之其人,独不可藏之名山乎?”今且束装北归,道武夷,将遂规画为栖隐计,拟至家一了祠墓诸事,即携所著书入武夷,不复出。余谓先生宜用康节法,以春秋出游,冬夏读书,则杖屦所至,即为武夷,岂必斤斤九曲之胜?……先生有弟同志,而子若孙,皆能读先生之书,……先生其遂以授之,如宋康节之于伯温,迩者曼公之于位伯、公执,……不出户庭得之,又何介介焉!……一门师友,讲习以终其天年,以上尉伞目 目处士之心,不亦可乎?勿庵闻之,默不应良久,竟去不顾。

  朱书最熟悉的挚友是桐城派前驱戴名世和代表方苞,他对梅氏昆仲的武夷情结期望过高,竟勉励他俩带子孙归隐武夷山,仿效邵雍传授绝学于子邵博及孙邵伯温。但是邵氏三代长居洛阳而非道教名山,南宋朱子始建武夷精舍于九曲溪之第五曲。梅文鼎非程朱派,岂能悦纳朱书雅意?



             十一、游记中的哲思和文学

  安徽涡阳非老子故里,朱书卷七《游苦县濑乡记》虽不信奉神秘的道教而褒扬老子陶冶朱元璋废除墨、劓、剕、宫、大辟(斩首)以外的酷刑道:

  古苦县濑乡在今河南归德府鹿邑县境(今属周口市)。太清宫在焉,祠(祀)老子也,老子实生于此云。予读史见唐玄宗、宋真宗时祀老子极侈,祥云、甘露降太清宫者时见书,甚且得天书颁示中外,恢奇怪迂,不可究诘。恨未能一至濑乡,览其宫阙、庙祀之胜。……二君者好恢奇怪迂,……岂老子真见(现)灵异哉!……妖由人兴。傅土刻木肖人形,跪拜日祷之,久则能祸福其民,以自飨其祭。有卓然不惑者,毁去之,茂如(然)也。……《南史》载西楚霸王灵异可骇畏,唐狄仁杰檄而毁其庙,卒无他(灾殃)……。山东济南府西南七十余里,有山曰五峰,岩幽木森,乡人奔走相望曰老子生处也。彼非老子生处,而祀之勤;此老子生处,而一败不复振。其兴其废殆有时欤?抑凡事国乐其假不必问其真,老子之灵亦姑移于彼欤?明太祖严厉威刑以惩不恪,及读《道德经》: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威吓)之!”惝然而止,尽除五刑以外法。……仁者赠人以言,虽人与骨俱朽,而天下尚受其赐(裨益),宜其庙祀之崇也!

  朱字绿见太清宫荒废而感“渎祀无益”,遂劝世俗“祀而无祈”,即纪念圣哲时勿为自家祈福许愿。他采取哲学家而非宗教家的态度。唐玄宗、宋真宗及明太祖皆注《道德经》,何以朱书不管明太祖?为武则天服务的忠臣狄仁杰拆项羽庙以破除迷信,当然不敢伤残武氏佞佛所建大云寺。山东人仿造老子故里,恰似现今四省人争议陶潜桃花源和罗贯中诞生地。明太祖强硬对付贪官,曾剥其皮示众。剥皮非刺青、割鼻、斩脚、阉割及砍头,必遭取缔了。恬斋推崇老子为赠言的仁者,引述金明昌问亳州州正胡筠所谓老子生于殷武丁二年,曾与秦献公论周、秦分合,又名太史儋,子孙数代做官。老聃肉身早朽,而精神不朽,他立德、立言且立功(担任图书馆长)。我推测师叔任继愈教授因受老子熏陶而争取担任北京图书馆长。任氏像老子不写游记。

  朱书游记优异,卷七《山居记》精彩纷呈: “春梨竞华(花),皤皤如碧琉璃环吾屋。喧者为鸟,为农歌,为渔笛,为樵、车声。震啸者为虎,跳踉者为獐、为兔,文而翔者为野鸡。坞下有洼,……塘浅水清,大鱼弗居,鲜鲨聚族其中,常与人狎。以手承塘水,呼群来嘬。所居背天柱(山名),面匡庐,烟岚昼收,前后在树梢,疑即几席。……虎警吾放心者耶?……小人之比也虾鲜之族耶?烟岚收而远名山出也,胡可以自障而瞶其目也耶?”名山指富于道佛色彩的天柱山和庐山(有仙人洞、东林寺),“聚族”不如 “簇聚”或 “猬集”。〈宝相寺记〉谈宿松县白马河岸的宝相寺,由禅学南宗三祖僧灿修筑,复兴前 “狐狸嗥于佛座,鸠鴙鸣于钟磬”。〈狄梁公祠堂碑记〉宣称:“纵观名山大川,……狐兔鸟雀之所窟藏,狐猿野鹤之所攀援而栖止,……古人遗迹弥久弥新,……稗官野乘能笔之于书,……物留而神(精灵)未去耳!” “狐猿”宜作 “猿猴”以免重复。〈游闽中许氏石林记〉缅怀刘邦之孙刘安道: “闽在万山中,汉淮南王安谓地图相去不过寸数,而间(距离)乃数千百里,良非虚语。至福州则豁然天开,……入会城乃以无山为快。然城中实有九山……一曰鸟石,……宋程师道建亭其上,南丰曾巩为记,谓登览之胜可比道家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遂名道山之亭。而朱晦翁(熹)以时邀游,刻名其上。……径之族八:……平者雁序,曲者蛇行,斜者鱼贯,陡者蚁附,梯者猿挂,桥者涡游,窦者燕蛰,崃者蟹侧。……极目天界,……嗒然丧吾真,……益信道山之足乐也。”庄周〈齐物论〉 “嗒然丧耦”指忘身,朱书 “吾真”应同意义。神光寺可能由南宗禅二祖神光(慧可)建立。〈小孤山记〉最长,描述涨水如银屑喷空,长者称漩涡为 “海眼”,浔阳江畔有 “壮缪侯祠”奉祀关羽,欧阳修笑人改 “小孤”成 “小姑”指天妃林默。〈皖江游览记〉 “临深之惧”就是畏高症。



            十二、谴责郭巨愚孝且确定卢沟桥名

  朱书卷九《书村塾二十四孝传后》谓《二十四孝》不知谁是编者,它始于帝舜而终于黄庭坚(按:黄山谷最卓越的后裔有清代诗人黄仲则),恬斋尖锐批判道:

  多非经(典范),不可训。其最谬者,尤莫如郭巨。亲之所爱,虽犬马,没世不敢弃,况吾子乎?君亲一也,易牙杀子食(饲)君不得为忠臣,杀子娱母得为孝乎?父之于子,反服礼也。无罪而杀子,可乎?亲之爱吾子甚矣,忘其死……以生(存活)母,乌知不益吾母之疾而惨伤以死乎?……天赐金……吾未之能信也。掘地得金,江南六十万家往往有之,不独(郭)巨也。……君子乐道人之善,巨之行亦难矣。斥之甚……吾恶夫为善而不以其正,是又与(参加)于恶之其者也。

  鲁迅狠批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和老莱子娱亲两事,后事幼稚而不害命伤人,所以朱字绿只诃斥郭巨愚不可及。人对宠物的关爱常厚重于对亲友,富豪遗产往往赠送猫犬。齐桓公倚重首席厨师易牙烹饪,易牙竟忍心宰煮亲生婴儿给桓公试味,比吃宠物更不近人情及剥夺人权。何况郭母可能珍惜孙儿甚于自身!爱孙活埋足以增加祖母病情,赐金神话欠缺说服力和感染力。“为善不以其正”就是好心做坏事,沦为智孝的反面教材。

  卷十《游历记》指出 “卢沟本桑干(河名),水出太原天池,伏流至朔州马邑,从雷山阳(之南)发为浑泉”,又引《水经注》和《河渠志》后加按语:“以其浊,故呼浑河;以其黑,故呼卢沟,燕人以黑为卢也。”全国初年以“卢沟晓月”为京都八景之一,朱书改柳永“晓风残月”成“晓星残月”,添一句“曙景苍然,亦可观也”。乾隆皇未必读过朱著,所题碑铭“卢沟”表示他知桥名无关芦苇。电视纪录片误嘲清代“十全老人”写错芦字,不懂卢可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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