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工夫之辨,这是明代心学宗师王阳明(1472—1529)及其后学经常论及的一大哲学命题。本文认为:王阳明“合本体工夫而一”之论内涵有两大思维向度,即“一悟本体即是工夫”和“由工夫见本体”;刘宗周(1578—1645)作为“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极力主张由“本体”至“工夫”的重心转移,“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提法就是明证;“心学殿军”黄宗羲(1610—1695)沿着乃师刘宗周的路子继续前行,力主“心无本体,工夫所致,即其本体”,强调了实践与行动的重要性。至此,阳明心学关于“本体工夫之辨”的学术争论已经消融,并极力促成了宋明理学向清代实学的过渡。
一、王阳明:本体工夫合一
我们知道,王阳明在自己建构的良知心学体系中,十分强调“即本体即工夫”的“本体工夫合一”说。王阳明有“见得真时,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明清之际的河北学者孙奇逢(1584—1675)就认为这是“合本体工夫而一之也”[①]。论者一般也认为,在王阳明的心学体系中,“本体”与“工夫”相比,“本体”更为根本,没有“本体”作为前提,“工夫”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从谈起。“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同时,“工夫”又是成就“本体”的唯一路径,舍“工夫”谈“本体”,无异于纸上谈兵、舍本逐末。此外,王阳明亦云:“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②]这里,“本体”与“工夫”的关系可以理解为“本”与“末”、“体”与“用”的关系。
至于阳明后学对本体、工夫论之分歧,笔者认为可追溯至阳明先生晚年提倡的“王门四句教”: [③]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中晚明阳明学发展的两大心学中坚王龙溪(名畿,字汝中,号龙溪,1498-1583)、钱德洪(名宽,字德洪,后以字行,改字洪甫,号绪山,1496—1574)对乃师阳明先生这一教法之理解有歧义:王龙溪认为“(四句教)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目前,学术界称王龙溪的提法为“四无说”。钱德洪对此有疑义,对王龙溪的“四无说”提出质疑:“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我们一般称钱德洪的提法为“四有说”,抑或“一无三有”说。“四无说”与“四有说”显然是两种观点由分歧的提法。
行文至此,我们知道,对于“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钱、王二氏并无根本分歧,对后三句理解则有分歧:钱德洪认为“心体”虽然是“无善无恶”的,但是,人心在后天受到各种“习心”熏染,需要通过格致诚正的修养工夫来恢复“性体”,即由工夫达本体。王龙溪不以为然,认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应该在“本体”即“心体”上大做文章,“工夫”无关大局。二人发生分歧,遂请教乃师阳明先生,“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有名的“天泉证道”,应该指出,天泉证道乃是王门一大公案,“王学末流纷争,皆导源于此”(梁启超语)。
为了极力弥合两大高足之分歧,阳明先生不得不引进佛学字眼,解析了自己一贯所提倡的“四句教法”的本真义。王阳明指出自己教法有两种:一是针对“利根之人”,应该“直从本原上悟入”,因为“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这,是阳明先生对王龙溪“四无说”之开示,强调的是即本体即工夫。另一种针对“中根以下人”,因“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这,是针对钱德洪“四有说”(“一无三有说”)而有,这种教法强调工夫的重要性。阳明先生对于这两种教法即“即本体即工夫”、“由工夫达本体”,并未作出孰是孰非的定论,而是指出这两种教法应该“相资为用”,因材施教,相互补益;反对“各执一边”的作法。
与此同时,阳明先生再次重申“四句教法”原是“彻上彻下功夫”。析而言之,一方 面,“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另一方面,“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通过对比阳明先生对两种教法的态度,笔者认为王阳明对钱氏的看法是彻底许肯的,对王龙溪的“四无说”既有肯定的一面,对他又提出了忠告,以防“本体”流于“虚寂”。当然了,王阳明为了使自己的“四句教”宗旨得以嘉惠后学,亦采取了折衷主义的态度,“洪甫须识汝中工夫,汝中须识洪甫工夫”。[④]
通过对“天泉证道”记的梳理与剖析,笔者试图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阳明先生本人的“合本体工夫而一”之说包涵有两个思维向度:即“一悟本体即是工夫”和“由工夫见本体”。另外,阳明先生对本体工夫之辨的态度:支持由工夫达本体的为学、修证(致良知)路径,亦即“下学上达”的为学之方。易言之,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处理上,阳明先生的态度已经不同于自己的前辈心学宗师陆九渊(1139—1192),已经采取了调和折衷的态度与方式,阳明晚年裒辑《朱子晚年定论》就完全可以作为佐证。
二、刘宗周:“本体”下移至“工夫”
我们不可否认,黄宗羲与乃师刘宗周均对王门“四句教法”尤其是王龙溪的“四无说”持怀疑态度,疑其非阳明先生本人真传。(1)刘宗周指出,“愚(按:刘宗周)按四句教法,考之《阳明集》中,并不经见,其说乃出于龙溪”;并且认为,王龙溪“四无”说得根本旨趣乃是“蹈佛氏之坑堑”,实际上已经“坏师门教法”,批评“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虽谓之操戈入室可也”。刘宗周依照自己的慎独诚意教,对“四句教”作出了自己的诠释:“有善有恶者心之动,好善好恶者意之静,知善知恶者是良知,有善有恶者是物则”。[⑤](2)黄宗羲认为:“斯言也,于阳明平日之言,无所参考,独先生(王龙溪)言之耳!”“《天泉证道》,龙溪之累阳明多矣!”此外,为了消除“四无”说即“龙溪谈本体而讳言工夫”的弊端,黄宗羲把“无善无恶心之体”直解为“无善念无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恶念耳。……所谓知善知恶者,非意动于善恶,从而分别为之知,致亦诚意中之好恶,……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⑥]通过这几条材料,我们可以读出刘宗周、黄宗羲师徒二人的真实意图是在否定王龙溪“直悟本体”的“一悟本体即是功夫”说;王龙溪 “四无说”宗旨无疑于玩弄灵明心性,舍工夫而谈本体,结果致使本体落空。这,从一个侧面可以看作是对钱德洪“工夫中复本体”(“用为善去恶工夫以渐复其本体”)论的支持与肯定,即以工夫彰显本体。
刘宗周为了彻底纠正阳明后学王龙溪、周海门这一派“舍工夫谈本体”的“病痛”,开创了一条由工夫达本体的路径,“工夫愈精密,则本体愈昭荧”:
“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此所以为中庸之道也”。
“本体只是这些子,工夫只是这些子,并这些子仍不得分此为本体,彼为工夫。既无本体工夫可分,则亦并无这些子可指”。
“学者只有工夫可说,其本体处,直是着不得一语。才着一语,便是工夫边事。然言工夫,而本体在其中矣。大抵学者肯用工夫处,即是本体流露处,其善用工夫处,即是本体正当处。非工夫之外,别有本体,可以两相凑泊也”[⑦]。
我们可以发现,刘宗周在自己创构的诚意慎独教体系中,论及本体工夫关系时,多强调以工夫会合本体,从慎独、诚意的修养工夫之中流露本体:本体自在工夫中,工夫之外无本体。另外,刘宗周在阐释王阳明心学体系两大核心观念“良知”与“致良知”,亦即知行关系时,提出“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动即静,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无之不一”的论断。析而言之,刘宗周对阳明心学体系诸范畴关系之论述,体现了一种辩证理路即“内在一元倾向”的思维方式:“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可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静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也。”这,可以看作是对王阳明“心即理”、“知行合一”、“本体工夫合一”的范畴关联所体现的辨证致思路径的继承与发挥。毋庸置疑,“即工夫即本体”、“即下即上”的提法,已说明刘宗周在其努力构建的哲学体系中,其论述重心已经由“本体”下移到“工夫”,着力突出“行”的重要性,“异时阳明先生讲良知之学,本以重躬行,而学者误之,反遗行而言知”[⑧]:这是一种重实践、重经验的实学学风。
三、黄宗羲:工夫所致,即其本体
黄宗羲继承了王阳明、刘宗周的本体工夫学说、并结合自己时代背景对其进行了消融性扬弃,厥有“心无本体,工夫所致,即其本体”,以及“夫求识本体,即是工夫,无工夫而言本体,只是想象卜度而已,非真本体也”的论断[⑨]。在黄宗羲看来,纯粹的本体即“虚寂”状态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工夫中的本体,离开工夫,本体便无有载体、无从着落。另,黄宗羲尚有“必须工夫,才还本体”、“无工夫即无本体”、“工夫即本体”之论[⑩]。毋庸置疑,黄宗羲此论是一种提倡工夫的为学理路:一方面是为了反对阳明后学逃禅倾向,以救心学末流“高蹈虚无,空谈心性”之弊;另一方面是为了强调经世应务的实学理念,提倡在工夫实践即“道问学”中去实现“儒者之学,经纬天地”的理想。
我们知道,黄宗羲所处的“明清之际”乃是一个“天崩地解”的时代,王学末流,不事“下学”而只求“上达”,不务“工夫”而奢谈“本体”。高蹈虚空、空谈本体对于“救世启蒙”的时代主旋律已经毫无任何意义与价值可言。重视工夫、躬行实践,抑或“从工夫中见本体”乃是救世启蒙时代的主旨。上文提到的与黄宗羲、李二曲(1627—1705)并称“明末三大儒”的孙奇逢就提出了“无工夫是无本体”的命题:“初学未能合一,须认得本体分明,实实下手作工夫,久之方得融成一片。不睹不闻,人人有此本体,而真实作戒惧工夫,须是至诚至圣之人。无工夫是无本体也”。与此同时,孙奇峰强调“躬行”对“学问之事”的重要性,“学问之事,患无下手处,故无得力处。知在‘躬行’二字上着手,便一了百当矣”;因为“口里说一丈,不如身上行一尺”[11]。显而易见,躬行实践乃是成圣成贤、经纬天地的绝佳途径。
无怪乎,当代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在评价黄宗羲关于“工夫所致,即其本体”的学术论断时,指出“宗羲反对空虚焦绝的‘本体’,主张在万殊中证得‘物自身’,而实践(行)证得的工夫,即为把握物自身的过程,这论断近似于真理。……所以宗羲就在生活内容中强调‘致即行’之义。……揭开了逃避于现实之外的云雾,迎接历史的‘天崩地解’,是启蒙思想家的特色。”[12]信哉斯言!
一言以蔽之,黄宗羲的工夫论与本体论紧密联系在一起,是一种“以工夫见本体”的工夫论,因为“工夫积久”,方能“见本体”:“夫圣学之难,不特造之者难,知之者亦难。其微言大义,苟非工夫积久,能见本体”[13]。至此,笔者的结论是:阳明后学争执百余年的本体工夫之辨至此可以暂告一段落,因为明清之际的哲学主旨已由宋明理学过渡到了清代实学(“由虚转实”),理学实践的失败必然促成实学的萌动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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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清)孙奇逢著、朱茂汉点校:《夏峰先生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4页。
[②]吴光、钱明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下引版本同),第92、1167页。
[③]关于王门“四句教”,见于《传习录》、《阳明年谱》以及《天泉证道记》。今上海学者吴震先生为方便学人,将这三种材料一并辑录于《王阳明著述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之中,第194—218页,可参阅。
[④]《王阳明全集》,第117—118页。
[⑤]沈善洪主编、吴光执行主编:《黄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增订版(下引版本同),第七册,第16页;第八册,第946页;第七册,第17页;第八册,第896页。
[⑥]引文见《黄宗羲全集》第七册,第269页;第八册,第733页;第七册,第369页。
[⑦]引文见《黄宗羲全集》第八册,第971页;第一册,第302页;第八册,第945页。
[⑧]本段引文见《黄宗羲全集》第八册,第971页;第七册,第19页。
[⑨]引文见《黄宗羲全集》第七册,第3页;第八册,第843页。
[⑩]引文见《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138—139页;第八册,第844页。
[11]《夏峰先生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4、79页。
[12]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83—184页。
[13]《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