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与十六七世纪的《大学》研究(第四辑)

发布时间: 2013-10-18 浏览次数: 475

  对《大学》的重新解读与阐释,是王阳明(1472—1528)创构心学思想的基础。其《大学古本旁释》和《大学问》,充分表现了他的基本思想,也代表了朱熹(1130—1200)《大学章句》、《大学或问》之后,对《大学》的一个新的重要诠释方向。任何一个新兴的学科、学派或组织,必将借着占取该“场域”(field)中具高权的位置,改变“场域”内部的权力结构以确立本身的权力和地位,在占取位势的同时,必然引发与旧有势力间的冲突竞争,这竞争更是无止尽地持续进行的。[1]王阳明《大学》阐释的心学化,挑战了朱子的权威,“至其与朱子抵牾处,总在《大学》一书”,[2]一方面引起了激烈的批评,另一方面也推进了思想解放。“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3]天下之学,不再“出于一”,而是“出于二”,阳明学大兴。[4]王阳明及其心学的流传与影响,使得十六七世纪知识界中,朱子学的权威大大削弱,《大学》之研究呈多样化趋势。[5]

  本文先将对王阳明的《大学》说做一简单综述,重点证实在十六七世纪的知识界里,王阳明对《大学》的重新诠释,备受关注,影响广泛,一度开启重新讨论《大学》之门。希望透过对这一时期《大学》文本研究多元局面的述析,反映王阳明的广泛影响,感受当时社会以及思想领域发生的变化,看到经典阐释的内在特质及其普遍意义。



               一、阳明对《大学》的新诠释

  《大学》原系《礼记》普通的一章,朱熹继承二程思想,将其抽出,加以表彰,成为儒家经典“四书”之一。后定为朝廷功令,朱熹的《大学章句》也成为士子必读之书,地位突显。朱子认为《大学》有“阙文”,在文本上,对《大学》“移文补传”。将《大学》分为经、传,为其“补格物致知传”,又把传文中对“诚意”的解释后移,置于解释“正心”之前,形成“三纲”、“八目”、“三纲释文”、“八目释文”的完整文本结构。在义理上,《大学章句》中的“格物论”,是朱子学体系的重要理论特征。朱子以“格”为穷,以“物”为物之理,“格物”即是穷理。也训“格”为至(到),以“物”为事,“格物”即到事物上去。穷理的目的和结果在“致知”,认为把客体的“理”变成主体的“知”,不能只“格”一物,也不必“格”尽天下物,而“用力积累”,就会“豁然贯通”,让思想认识有一个飞跃。“格物”的终极目标是在于“明善”。朱熹的格物说,强调道德意识的实现,但在方法论上强调学习知识的重要性,在认识论上也强调对外在事物的考究。在格物穷理的过程中,有明显的知识取向。

  明代,王阳明为建构自己心学体系,在文本上,认同汉代郑玄传下来的《大学》“古本”;在义理上,阳明对《大学》格物致知理解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早期以“诚意”为本,后期转向“致知”为宗旨。以“诚意”为核心,《大学》的整体工夫结构,就具有整体的内向性。后来,《大学》的“致知”,王阳明认为就是孟子所讲的“良知”,而把“致知”发挥为“致良知”,从而成为其晚年心学思想更为成熟的一种形式。王阳明训“格”为正,训“物”为事,“意之所在”之事,从而把“格物”变成“格心之不正”。[6]在这个意义下,朱子学中格物的认识功能被取消,成为解释纠正和克服非道德的意识,不在外物上用功夫,而是“心体上用功”,主体的个人意识增强。

  从经典诠释的角度而言,新的诠释与原文思想观念是否一致,与这种诠释和思想体系自身是否有价值并无必然和直接的联系。朱熹与王阳明对《大学》跨文本诠释,均实现了一种融贯性诠释,创构了自己的完整而独特的理学思想体系,这在思想史上是极有意义的事情,这也正是《大学》作为经典意义的所在。[7]经典之所以永恒,正是因为在绵延不绝的时间之流中,历代都有继起的诠释者,不断地怀抱着他们的问题进入经典世界。[8]从文献学、历史学的角度来看,朱熹改动《大学》文本原貌,形成了一个新的《大学》改本,这又是不忠于经典原有文本的表现。但在后来,朱子的思想作为官方儒学形态的一种存在,这也成就了朱子《大学章句》“经典性”,固然能一度压抑不同于朱子之声音。

  历史发展到明中后期,社会出现了一系列的变革,开始向近代社会转变。随着社会的变异,新经济因素的渐趋产生,思想文化开始由保守、沉闷逐渐趋向革新、活跃。[9]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开始作为程、朱理学的一种反动出现。

  为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在“场域”中占有最高位置,王阳明对朱熹的《大学章句》提出怀疑和否定,对《大学》重新进行阐释。他采取的策略是,诉诸于更具“合法性”的传统资源——郑玄传下的《大学》的“古本”,“《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辑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10]用古本,可以甩掉朱子的“补传”,为突出“诚意”工夫找到经典依据,也便于将“格物”范畴纳到心学体系,故说“惟以诚意为主,而用格物之工,故不须添一‘敬’字”。[11]同时,还为经典找到了文献上更早的依据,符合历史的客观性,更具说服力。严格意义上来讲,任何文本都不是神圣的,只有“道”才是神圣的,朱熹认为自己是继承孔、孟儒家之“道”的,同样的王阳明也可以认为他的阐释是儒家之“道”,因此王阳明的“诚意”、“良知”解《大学》也有逻辑上的依据。

  王阳明对《大学》的这一处理,极大触动了十六七世纪的知识界,《大学》迅速成为思想界述说的“论域”(discourse),学术的焦点。



              二、阳明《大学》说的传播

  从现有的文献看,在在反映出,在讲学活动中,王阳明对《大学》的论述是一个中心话题,从以下数例中,我们不难看到阳明有关《大学》的述说所产生的影响。

  黄省曾(勉之)(1490-1540),嘉靖初,阳明讲学越中,拜入门下,“辛巳(1521)之岁,承惠修道,说《古本》(案,即《古本大学》),披而读之,若排云雾而睹青天”。[12]

  王阳明至江西南浦,拜谒文庙,“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屏拥,多不得闻。唐尧臣献茶,得上堂傍听。初尧臣不信学,闻先生至,自乡出迎,心已内动。比见拥谒,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及闻讲,沛然无疑。”[13]

  黄佐(泰泉)(1490-1566),激烈反对阳明之学。癸未(1523)冬,往绍兴见阳明,留住七日,“食息与俱”,始谈“知行合一”之说,阳明“最后出《大学》古本,予曰:‘明明德于天下,仁也。慎独则止于至善矣。意诚志仁,无恶也。无恶犹有过,廓然大公,无心过,心正矣。物来顺应,无身过,身修矣。家国天下,举而措之。’公喜,即书夹注中。”[14]

  在与当时士人的交往中,王阳明不断向他们抛出自己的“格物论”,以及《大学》新思想。对朱学章句“经典性”与“合法性”的批判,王阳明压力不小,怀疑也来自多方,有朱学思想家,也来自阳明的友人与学生。

  湛若水(甘泉)(1466-1560),提出随处“体认天理”说。训“格”为“至”,解“物”为“理”,“格物”被解释为“造道”,即达到理,而且提出,致知力行都是达到天理的途径,读书应接无非“造道”之功,“鄙见以为,格者,至也;‘格于文祖’、‘有苗来格’之格。物者,天理也;即‘言有物’、‘舜明于庶物’之物,即道也。格即造诣之义。格物者即造道也。知行并造,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所以造道也。读书,亲师友、酬应,随时随处,皆体认天理而涵养之,无非造道之功”。[15]这与阳明对格物的认识,明显不同。湛若水受阳明的影响,开始授受《大学》古本,完成了《古本大学测》。

  罗钦顺(整庵)(1465-1547),明代朱子学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与阳明早有交往,阳明曾赠以《大学古本旁释》,“庚辰春(1520),王伯安以《大学》古本见惠”。[16]罗钦顺基于朱子哲学,对阳明的格物论进行了批判。他认为阳明本意要纠正“溺于外而遗其内”,但实际上走向“局于内而遗其外”,[17]有禅学的特色,王阳明在《答罗整庵少宰书》中对罗钦顺的批评做了详细的答复。

  阳明在正德十六年(1521),提出“致良知”宗旨,在与顾东桥的讨论中,阐发了“心即理”说,“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18]

  我们可以看到,在阳明论证逻辑的背后,实际上突出了个人在道德实践中的主体能动精神,客观上提高了人的价值和作用。一旦这种理论社会化后,就成为人们冲击理学禁锢的思想武器。王阳明的讲学,以及与当时学者的这些论争,使得阳明对《大学》格物的认识,愈来愈清楚,传播了王阳明对《大学》的认识,对当时的知识界造成了明显冲击。心学适应时代的需求,阳明及其后学的会讲活动,使心学思想迅速传播,加快了“良知说”社会化过程。“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19]王阳明对朱熹《大学章句》的批判与否定,使得思想大为解放。在王阳明挑战程朱理学、恢复圣学精神的旗帜下,一大批士人,参入到这场有关《大学》讨论中,带动了大量《大学》研究著述的出现。不少人与阳明一样,信用《大学》古本,且有自己的《大学》著述,新的《大学》“改本”大量出现。



             三、知识界《大学》研究的多元局面

  认同“古本”与阐释的“心学”化,是王阳明《大学》说最大两个特点。在朱子《大学》说世多称许的时代,王阳明抛出此论,对同时代的学者而言,无异于骇人听闻。为批判阳明,最好的方法就是另撰《大学》著述。在阳明的刺激下,出现了第一个《大学》研究高潮。

  首先,就引起了一些程、朱理学者的批评。湛若水、罗钦顺、魏校、崔铣均为其中之代表。魏校(庄渠)(1483-1543)的《大学指归》,在义理上,对朱子《大学章句》多有阐发,但不相违背。[20]崔铣(后渠)(1478-1541)信奉程朱之学,批判王阳明不遗余力,称阳明为“霸儒”,[21]撰《大学全文通释》,以回应阳明。

  同时代的一些学者,受时风之影响,对《大学》也多有阐发。来知德(瞿唐),于阳明生同时代,以为朱子之注有功于圣门,而阳明又有功程、朱,但朱子支离,阳明茫昧,所以才有《大学古本释》。[22]廖纪(1455-1532)深惧后人“不复知有古本”,疏解《大学》,《中庸》两书,撰有《大学管窥》。廖纪认为古本《大学》既无阙文,亦无错简,不用朱熹注,而依“大学古本次序,采辑众说,加以已意而疏解之。”从《大学管窥》的成书过程来看,是随笔条记、日积月累而逐渐著成,“集数十年,不觉成集”。而此书刻于明嘉靖六年(1527),廖纪创作《管窥》的时间,正是阳明格物说开始传播之时。[23]虽无文献证明二人有直接的交谊,但明显受当时心学风气影响。

  他们在义理阐释上不同于阳明,但在对《大学》文本的认识上,均受到了阳明的影响。湛若水、魏校、来知德、廖纪均信奉“古本”,崔铣在文本上,主张不分经传,实也以“古本”思路为宗,又出一新的《大学》改本,被称为“崔本”。[24]在清初朱彝尊《经义考》中所记录的明人《大学》著述中,以“古本”为名者,还有一大批。

  “王门”后学,受王阳明的影响显然,几乎都有自己的《大学》著述。江右邹守益(东廓)(1491-1562)有《古本大学后语》一卷,浙中王畿(龙溪)(1498-1583)有《古本大学附录》三卷,聂豹(汉江)有(1487-1563)《大学古本臆说》一卷。季本(彭山)(1485-1563)有新的《大学》改本,不分章节,“仅大文六页,无疏义”,[25]他们信奉“古本”者为多,在义理上也是与自己的老师相差不大。如聂双江起初也怀疑阳明之说,后“反求诸身心日用之间,参诸程、朱合一之训,涣然若有所觉”,他以为,阳明“其有功于圣学,古本之复其一也”。[26]

  到阳明再传弟子,尤其是在晚明,依旧保持了对《大学》的兴趣,如耿定向(天台)(1524-1596)有《大学括义》一卷,李材(见罗)(1519-1595),撰《大学约言》,管志道(东溟)(1536-1608),有《大学六书》。[27]但在义理上已经与阳明相差较远。如李材,初问学于邹东廓,学“致良知”之学,也曾与王畿、钱德洪问学,后来怀疑阳明之说,揭“知体之说”,在《大学约言》中,根据自己对《大学》的理解,创立了“止修”说,并以之为基础,对《大学》一文作了重新的安排解释,不同于朱学思想,也异于心学。[28]到颜钧(山农)(1504-1596)讲《大学》时,随意性较大。[29]

  明代诸儒对《大学》的关注,似亦影响到佛门中人,晚明三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1546-1623)对《大学》情有独钟,作《大学刚目决疑》。憨山对《大学》的解读,与阳明思维理路大致相同,表现为心体圆满充足后,由己及人的立人达人事业,畅明本体的内在精神超越。[30]晚明,儒、释、道三教合流,互相影响。憨山《大学刚目决疑》的出现,与时代风气有关,也与当时知识界对《大学》的关注有关。



              四、晚明《大学》研究的新趋势

  众多《大学》研究著述出现在十六七世纪,是王阳明及其后学重新讨论《大学》最重的意义所在。当时的情况是,《大学》各种注释大量风行,“改本”不断出现,时人争执不已,互不信服,这时,出现了有人想一统思想界的事件:林希元要求使用自己的《大学》“改本”取代朱子的《章句》,让科举、学宫以自己的《大学》著述为定本,以求得到官方意识形态的支持。

  嘉靖二十八年(1549),林希元上《改正经传以垂世训疏》,据疏中所云“臣取前后诸儒断定,反覆详玩,宋儒所定,委有未安,近世诸儒更定,义理周尽,委无可议,臣因细为辩析,以明其可从……今臣将前后诸儒所定,附以己见类写成编,名曰《大学经传定本》,装縯以进,伏望皇上俯赐观览,特赐栽正,如果是书可全,臣言不谬,乞勅礼部改正颁行两京国子监及天下司府州县,使学宫以是造士、科举以是命题,则千载未全之书,一朝复全,天下学士大夫,无复遗憾。”[31]林希元有《更正大学经传定本》,似要为南宋以来发展的“格致补传作”一总结,取代程、朱《大学章句》在官方的地位。其结果可想而知,“世宗大怒,焚书”。[32]

  王阳明对知识的影响似乎太大,万历十二年(1584)阳明终于从祀孔庙成功。[33]这引起了一些士人的不满。万历十三年(1585)唐伯元上《从祀疏》,力辨王阳明不宜从祀。他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湛甘泉的后学。[34]可能是考虑到王阳明以《大学》立说,唐伯元采取了上石经《大学》的策略。在上《从祀疏》的同时,又上《石经疏》,“又进石经《大学》,云得之安福举人邹德溥,已为制序,南兵科给事中钟汶淳特疏纠之,后降海州判官。”[35]

  唐伯元所云石经《大学》,即丰坊的伪本。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时,出现了一个魏政和石经本《大学》,后经考证系时人丰坊伪作。伪石经《大学》,在当时流传十分广泛。晚明,虽然炫奇好博之风大兴,经学考证不振,但并不是没有人指出此本为伪造。如陈耀文、许孚远、吴应宾、钱一本等人均有说明。然而,在当时情况下,他们的辨伪根本起到不到以正视听的效果,有太多的大儒名士相信此本,如郑晓、耿定理、管志道、王文禄等。更有甚者如刘宗周(1578-1645),虽然知道此书为伪书,但还是愿意相信,并以石经《大学》为蓝本,自定改本。[36]

  丰坊伪石经《大学》的出现,与当时流行的好奇、好秘及造伪风气有关,说明了当时道学中,有一种在程朱、陆王阵营以外的声音,同时又想对程朱、陆王争论不休的《大学》文本问题有所解决。[37]林希元的上疏,反映了同样的时代诉求,只是声音太微弱,想直接寻求政府承认的想法也有些天真。唐伯元上石经《大学》,明显要比林希元高明,石经《大学》比王阳明所找的“传统资源”《大学》“古本”在时间上要早,更有“合法性”。只是“道”的最终裁决裁判权,在封建国家手上。这说明,王阳明的《大学》说,使得其无论是造成《大学》研究多元局面而形成的正面的影响,还是招致程、朱理学家以《大学》为话题的反面攻击,均影响到了国家意识形态所定朱子《大学章句》的地位。

  晚明,对《大学》的讨论越来越与王学异端思想相关联,东林士人顾宪成(1550-1612)就想对此有所修正。顾宪成有“《大学》三书”:《重定大学》、《大学通考》、《大学质言》。从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学意》、《大学说》来看,他的阐释,以朱子“格物说”为主,却认同阳明“良知学”。刘宗周以“慎独”解《大学》,文本上以石经本为底本,重新分章。二人均有后出益精的味道,想调和朱子、阳明之学。从他们对《大学》的阐释,也可以看出,后人对《大学》的理解,已不能绕过朱熹和王阳明,虽然他们也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新看法。

  政治史的研究,让人感受到历史的断裂;而学术史的研究,却让我们感受历史的联系。至清初,明人关于《大学》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顾宪成、刘宗周可都是信石经《大学》的,对义理上的争论还是没有结果。这样的情况下,陈确(1604-1677)《大学辨》完全否定了《大学》经典性,说他是伪书。对明人广泛信奉的石经《大学》,清初的毛奇龄(1623-1716)、朱彝尊极力辨其为伪书,这都是延续了明代心学的话题。而毛奇龄的《大学》研究,已自成体系,在义理上虽是不脱宋、明儒的理学范围,但与胡渭(1633-1714)《大学翼真》、李塨(1659-1733)《大学辨业》 一样,在要求回归原典,对版本的重视以及解经的方法上,却已经有清代学术的特色。



                五、结语

  我们知道,十六七世纪官方钦定《大学》文本与理学的解释仍是以程、朱理学为主的,我们也应看到,与此同时,以王阳明及心学的不同追随者为典型(但不限于他们),却有着不同的诠释和侧重。大量的《大学》阐释文本,大量《大学》“改本”的出现,都表达了这样一种信息:在十六七世纪的知识界,不存在一个特定的、共同的标准,也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真理。形成《大学》研究这种多样化的局面,与王阳明有直接的关联,这其中反映出的思想解放与思想的多元,是时代个体意识觉醒的表现,而决定这种思想文化领域的变化,根本的是十六世纪社会发生的一系列变革。明中后期,社会流动的加速,朝政的宽松与舆论空间的扩大,使得以王阳明为代表这样的私学才有存在的空间。

  以经典诠释的方式建构自己的学说,是中国古代经学诠释的典型形式。经典有文献上的依据,其学说的“合法性”也较强。所以,当王阳明挑战朱子《大学》说时,提出用“古本”;当石经《大学》出现时,而又有更多人相信;后来,又有从文献上彻底否定《大学》真实性的论著《大学辨》出现。但是,文本上的争论都不是最重要的,这里似有这样一个优先顺序:尊“经”是为尊圣,最终是为尊“道”。众多的学人,随意改动文本的结构,都是以追求儒家之“道”为理由。十六七世纪知识界关于《大学》这种处理,必会造成经典合法性的完全丧失,这是极权的封建国家不愿意看到的。至清代,程、朱理学再次得到官方的青睐,乾、嘉朝,文网渐密,朴学兴盛,《大学》义理上论争的多元局面也不复存在。学者对《大学》的关注,大多已经不在义理上,而是将其看成经学研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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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ierre Bourdieu(布尔迪厄):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转引自吕妙芳《阳明学士人社群》,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页。

[2]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师说·王阳明守仁》,中华书局2008年第二版,第7页。

[3]《明史》卷282《儒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222页。

[4]明·高攀龙《高子遗书》卷9上《王文成公年谱序》云:“呜呼!道之不明也,支离于汉儒之训诂;道之明也,剖裂于朱陆之分门。程子之表章《大学》也,为初学入徳之门。今之人人自为《大学》也,遂为聚讼之府,何天下之多故也?国朝自弘正以前,天下之学出于一;自嘉靖以来,天下之学出于二。出于一,宗朱子也;出于二,王文成公之学行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此一问题,可参考的相关研究论文有,台湾吴伯曜《阳明心学对晚明四书学的影响》,张艺曦《明中期古本<大学>与<传习录>的流传与影响》,分别见于《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台湾《汉学研究》2006年第1期。

[6]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5页。

[7]刘笑敢:《从注释到创构:两种定向 两个标准》,《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2期。

[8]黄俊杰:《从儒家经典诠释史观点论解经者的“历史性”及其相关问题》,《台大历史学报》,1999年第24期。

[9]相关论述参见万明主编的《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一书,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10]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卷2《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5页。

[11]明·王阳明:《大学古本旁释》,明王文禄辑百陵学山本。

[12]明·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31《答新建伯大司马王公书一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3]《王阳明全集》卷35《阳明年谱》嘉靖6年10月条,第1308页。

[14]明·黄佐:《庸言》卷9,续修四库全书本。

[15]明·湛若水:《甘泉文集》卷7《答阳明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16]明·罗钦顺:《困知记》三续,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5页。

[17]明·罗钦顺:《困知记》附录《与王阳明书》,第109页。

[18]《王阳明全集》卷2《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第45页。

[19]《王阳明全集》卷2《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第78页。

[20]清·朱彝尊《经义考》第5册,卷159《礼记》22,台北中央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7年点校本,第299页。

[21]崔铣有云:“夫正物之谓格,至理之谓物,今之谓异言也,则心当何正?而至善有别名乎?孟子曰‘良知良能’,知能心之用也,爱敬性之实也,本诸天,故曰良。今取以证其异,删良能而不挈,非霸儒与?”,见《明儒学案》卷48《诸儒学案中二·文敏崔后渠先生铣》,第1159页。

[22]《经义考》第5册,卷160《礼记》23,第315页。

[23]喻剑庚:《〈大学管窥〉〈中庸管窥〉考述》,《南昌大学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3期。

[24]李纪祥:《两宋以来大学改本之研究》,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版,第191-194页。

[25]《经义考》第5册,卷159《礼记》22,第305页。

[26]《王阳明全集》卷41《重刻大学古本序》,第1597-1598页

[27] 包括“测义”,“辑注”,“略义”,“古本订释”,“辨古本”,“石经《大学》附录”六部分。

[28]赵刚等:《试析明儒李材的〈大学〉改本》,《复旦学报》(哲社版),2002年第2期。

[29]《颜钧集》卷六《耕樵问答》就有这样的记载:“大学中庸,学大庸中,中学大庸,庸中学大,互发交乘乎心性,吻合造化乎时有。”中国社会科学院1996年版黄宣民点校本,第49页。

[30]夏清瑕:《从憨山和王阳明的〈大学〉解看晚明儒佛交融的内在深度》,《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1年第6期。

[31]明·林希元:《林次崖先生文集》卷4《改正经传以垂世训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32]《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卷293《四书部》引《明外史·陈琛传》。

[33]详情参见朱鸿林:《〈王文成公全书〉刊行与王阳明从祀争议的意义》,载《中国近世儒学实质的思辨与习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333页。

[34]疏中云阳明“不宜从祀,《六经》无心学之说,孔门无心学之教。凡言心学者,皆后儒之误。守仁言良知新学,惑世诬民,立于不禅不霸之间,习为多疑多似之行,招朋聚党,好为人师,后人效之,不为狗成,则从鬼化矣”。见《明儒学案》卷42《甘泉学案六·文选唐曙台先生伯元》,第1002页。

[35]《明实录》卷159“神宗十三年三月”,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1962年影印本,第2922页。

[36]刘宗周在《<大学>古文参疑》中有云:“近世又传有曹魏石经,与古本更异,而文理益觉完整,以决格致之未尝缺传,彰彰矣。余初得之,酷爱其书,近见海盐吴秋圃著有《大学通考》,辄辨以为赝鼎,余谓言而是,虽或出于后人也,何病?况其足为古文羽翼乎!” 见《刘子全书》卷36《经术九》,台湾文华书局1968年版,第3298页,

[37]王汎森:《明代后期的造伪与思想争论——丰坊与〈大学〉石经》,载《晚明清初思想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9-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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