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费宏服膺丘浚的学识
丘浚号琼台,撰剧《五伦全备》宣传儒家的三纲五常,文学家贬为迂腐笑柄。《费宏集》卷15《贺丘琼台先生入阁启》却能尊师重道云:
宰相之职论道为先,必其素蕴乎明德新民之学而又善运乎赏善罚恶之机,… …正朝廷而统百官,和阴阳而遂万物。……惟有宋晦庵夫子惜温公之史,以默寓褒贬之权;西山先生曾氏之书,以发挥治平之义。深明圣道允称相才,使其身获显于时,其言得推于用。则二公之事业岂下于伊﹙允﹚傅﹙说﹚,而宋室之治教可复于虞﹙舜﹚周。昔乎有其具﹙学识﹚而无其位,有其臣而无其君,岂特二公生也不辰﹙合时﹚,实亦当时民之无禄﹙福﹚。恭惟执事老先生﹙丘浚﹚学跻圣涯,识达国体。窜旧史以正世纲,可刋晦菴之誤;衍遺經以濟時務,克补西山之遗。相位宜居,人望久郁﹙压抑﹚。今幸以赤心而受知圣主,以黄发而辅理盛时。凡所著之成书,皆可见之行事。……宏宿蒙教养之恩,……心馳门下,……所愿收奇功于桑揄以暴白儒效﹙儒效是《荀子》篇名﹚。
温公之史与曾氏之书指司马光《资治通鉴》和曾参《孝经》。费宏亦曾奉旨修《通鉴纂要》。卷15《司马温公赞》否定他为迂腐冬烘: “其学以诚为本,其行以俭为首。生民之休戚,视其进退;夷狄之强弱,觇其相否。语功业当居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之前,语道德可继周程张邵之后。……此古之所谓大臣,宋之所谓迂叟也耶?”所谓两字表示否定。须知司马光非理学家,只因保守而被急进派抨击为迂阔。丘浚却是程朱派理学家,王守仁作《朱子晚年定论》歪曲朱学,广东东莞陈清澜《学篰通辨》反驳阳明,原来王氏寄此文給费宏,健斋不谙程朱与陆王的歧异,随便赞畏友 “守约”﹙曾子言,指慎独﹚及 “自得”﹙独立思考非沿袭别人﹚。《费宏集》卷15《答王伯安书》首先反对阳明向天子恳求退休云:“如执事之才望器业出一时,士论浩然归重,何为遽有乞身之请耶?窃意在﹙朝﹚廷诸老,必不肯苟顺其求不留自助。况天生异材必有所拟,彼昂霄耸壑之木﹙参天巨树﹚亦必尽其所用……无负其材。所示《文公定论》,启封疾读足见自得之学、守约之功非流俗所及。因愧平生汩﹙音骨,指沉沦掩埋﹚没,漫无所得。望高明时有以警发之,犹庶几所谓顿进,岂非晚年之大幸哉?”费宏﹙1468-1535﹚比王守仁长四年而迟卒六载,比他长寿11年。《费宏集》卷15《与唐提学书》赞美他心仪的唐氏忧虑宸濠造反,同感逆贼就擒为千古快事,再安慰唐氏云: “阳明公及伍、谢二公,皆甚惜先生。”
﹙22﹚费宏阐扬老庄的巧拙观
老子诡辞有 “大巧若拙”,庄周珍惜朴拙的 “无用之用”,孔孟荀鄙视巧伪。道士傅山﹙青主﹚的美学箴言 “宁拙毋巧”可能感染杨振宁回忆录。恐怕傅山未阅《费宏集》卷11《寿封君自拙陆公诗序》:
予尝读濂溪《拙赋》,概世之巧者多而拙者少也。则游心乎千古之上,庶几有默而寡言、逸而知足、德而无伪、吉而有常者,将取其言而师友之。然念夫耻巧宦之题者,或不免拜尘之辱;抒乞巧之忿者,或不免附党之讥。岂大朴既散,浇风日煽,而能守拙以自修者,世固难其人乎?﹙陆﹚公之号既有取于自拙,则其存心制行必能超越乎流俗,而追逐﹙迫近﹚乎古人。……为老庄之教者,亦曰兰之焚也以其芳、井之竭也以其甘、而栎之寿也以其无用。彼盖恶夫巧昔有激而云然尔。然君子之所贵乎拙,亦岂椎钝冥顽,一无所取之谓哉?……不相时而射利,不饰诈以钓名。……尝得公教子之诗而读之,于学必励以修己之方,于仕必勖以及民之泽。……以拙自修,于此可以概见。而其福履之盛自天佑之,亦岂智巧之士可强求而必得也哉?﹙古﹚语曰: “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观于公,其益信矣。……予固拙于修辞者,聊以是为公寿。
结语是谦词,健斋散文和诗应在中国文学史占一席位。 “巧妇难为无米炊”之巧乃褒词,但是巧常作贬词,正如拙字反成褒词。 “巧拙”具备双反两义, “朴拙”则可赞可弹。健斋非艺术家,不重视 “巧夺天工”的 “化工”,却侧重道德上 “君子”贵拙,因为痛感小人在朝廷 “智巧”排挤良吏,安慰在天道惩巧伪。
﹙23﹚疡医朱铨给费宏的启示
后羿和养由基善射箭,市南宜辽擅长玩丸,轮扁精造轮技术,公孙大娘善舞剑,这些小技皆由于专心训练。《周礼》述医分科,于溃疡和食疗。费宏不精包括医药的科技史,故未提墨翟和公输般,遑论华佗、葛洪与孙思邈。《费宏集》卷10《赠疡医朱君铨序》褒赞朱氏用针砭治病云:
贵溪﹙在今江西﹚有朱君铨者,于医之诸科……独治疡之法,父子兄弟得其肯綮,世守其业不迁。针砭所加应手取效,百不一二失,所谓专而精者欤?顷家君﹙父﹚病廱,诸医不能治,势甚危迫。惟夏医孟厚以为可药,日投以内补之剂,而外攻之术则犹未尽。时漳守汪公……以﹙朱﹚君荐,予亟驰书召之。……君曰:是……犹可为也。”……取囊中药傅﹙附﹚四周;而以纴﹙丝缕﹚纳之。且谓其中有积聚如筋者,明日当随纴以出……则疮可敛。……果得如筋如指者数寸。自是药数易﹙换﹚而廱渐愈。……昔扁鹊得长桑君怀中秘药,饮以上池之水,旬月后……能尽见五脏症结。今君之奇庶几类此。……君貌朴言质﹙务实﹚,惟傍近数十里知其能。……家君以为善之报,因太守公而获济……。爰叙此……使凡抱痛者……知君之良从而访焉。
怀绝技而不成名医,因为古代单凭口碑而缺乏高效率的传媒。朱铨独步单方,宛若扁鹊、华佗的盖世奇术因医亡而失传。夏孟厚兼施内补外攻,仍无朱铨针砭的疗效。 “百无一二失”即几乎无失误,他的后裔能传到21世纪否? “冯玉祥将军女儿冯理达留学莫斯科大学及美国加州,擅长针砭,最近在北京逝世。她未知朱铨乃500年前治疡圣手。
﹙24﹚四川虽远离京师而仁政可速传
杜甫在四州夔州创作不少诗歌,江油县尚存李白故居。《费宏集》卷11《夔州太守吴君星显之序》谈施政宜以严济宽,旁及教育与水利而非文学,所以不提扬雄、司马相如、李杜及三苏。此序首先盛赞天子武宗 “励精政事,明目达聪”,再说:
顷者夔缺﹙太守﹚,吏部请以都水郎中吴君显之补之。显之诗礼世家,学有经法,持心操行,必慎必端。自其为庐州察推,即有廉明之誉,及擢工部郎中,历营缮、虞衡、都水、才望益彰……昔人……谓川……峡﹙陕﹚去京师最远,其吏之贤与不肖,民虽誉歌而讥谤之,不得遽闻于天子、宰相之耳。……民常苦于贪暴而莫之恤。吾尝疑之,以为特当时法令之不行,而非远之罪也。……所谓阶前万里,则誉歌讥谤可朝播而夕传,岂有欺蔽之失哉?……蜀民至公,于吏之贤未尝不誉且歌也。……如李冰……文翁……孔明……张咏者矣。冰之兴水利,翁之崇教化,有爱于民,民之德之也固宜。若孔明与咏,其治蜀皆以严……不至于苛。譬之霜雪雷霆主于成物。而其仁爱固寓于威令之中欤?以显之贤且能,……庶几古之遗爱无难能者。……严以济宽如蜀之名臣,……,则予之厚望于显之也。
明代用马经驿点传播消息,川陝至京必需几天,帝王参考舆论而升降官吏。李冰父子建都江堰,今升为市。文翁在成都办教育。诸葛亮和张咏治蜀,懂得切勿纵坏市民乡民,而要寓仁爱于威令,酷肖霜雪雷霆初猛厉终成物。二李和武侯有祠供奉,何以文翁与张咏欠缺纪念馆?
﹙25﹚健斋欣贺御史王行之改任云南临安兵备副使
俄国文豪果戈里喜剧《巡按﹙钦差大臣﹚》辛辣讽刺地方庸吏佞媚,观众忍俊不禁。兵备副使比御史更不易担当,尤其是在与安南邻接的临安而非杭州改称的临安,尽管云南边疆盛产黄金丹砂、玳瑁犀象。﹙何应钦将军故乡贵州兴义近滇亦产金﹚《费宏集》卷13《送临安兵备副使王公序》谈国防道:
禁防稍弛,则召衅启侮,……封内僰蛮类纹身雕题﹙指额﹚之种,奸人怒兽其性固然。文武将吏控驭一失其所,固有伏山箐、挟弩矢、号呼和应以螳臂而当﹙挡﹚车辙者矣。故议者谓临安要害地也,请于此设副使……专饰武备。……思患预防于既济之时,不可忽也。……吏部请以御史王公行之往当其任。公家蜀……与云南邻。人谓公兹行犹长卿﹙司马相如﹚论卭筰。王褒使益州,于宦游最便也。且今安南修职贡唯谨,边狗无夜吠者。公虽其边﹙疆﹚以防患为职,固可轻裘缓带雅歌投壶,用祭遵、羊祜故事,与其﹙朝﹚廷岂甚相远哉?所谓以小人之腹为﹙度﹚君子之心﹙此乃谦词﹚,知公有以自慰矣。……天子宰辅知安不可恃而远不可忘也,故择公而任,岂循资代匮,苟以金绯﹙鲜红色官服﹚荣公?
王行之治理壮县成功,必能舒缓帝王南顾之忧。江南多省僰族擅长置悬棺于高崖,一旦叛变则似庄周所谓螳臂挡车。朝廷居安思危因为表面既济﹙妥当﹚,《周易》结尾两卦教人防患未然。蜀滇处地震带,幸亏明代中国西南无地震天灾,只有少数民族造反而非起义。我曾教中大哲学系门生李怀远,今悟怀远兼指时间方面慎终追远和空间方面关注祖国边境。
﹙26﹚健斋怀武夷山情结﹙WUYI COMPLEX﹚推崇朱子
1986年暑假我初探武夷,后来两度出席朱子研讨会再访此道教名山,传说彭祖双子名彭武彭夷。健斋钟情此山纯粹由于朱晦庵武夷精舍而无关道教。《费宏集》卷14《武夷新志序》提及郡守张公瑞、太仆杨言﹙恒叔﹚及其弟春官乾叔云:
武夷山水之奇,神剜天划不可名状。自我﹙朱﹚文公创为《棹歌》,……人人能传诵之。虽不必亲历九曲。遍观卅六峰,已心目豁然,脱去尘虑,以为一大快事。……巡按侍御周君文翼……以使命莅闽之暇常游兹山入五曲,慨﹙叹﹚文公书院之圮且隘也,偕佥宪萧君必充谅谋改筑之。规制宏丽,视旧有加。仍增置祭田,择朱氏裔孙一人世主其祀。郡守张君公瑞征文以纪其成。……重修之事托之太仆……。文公……志在道德,特立独行。时宰恶之,目为伪学,党同希合之徒争排击之而不少恕。予尝见叶绍翁《闻见录》所编,肆其丑诋,不顾得罪于名教。自俗徇近狃者观之,君子虽强项持正亦何所利耶?然譬之山水终古常新,虽宿霾阴曀或蒙蔽于顷刻,一旦天日清明、纤云尽卷,其奇伟秀拔之形、清冷莹彻之体不为少损,见者无不依依者爱且恋之。故宋季鬼域声销迹绝,读史者……。不遗余怒。而文公之道焕然大明,日中天而水行地也。即其偶经暂寓之地,岩泉草木犹有光宠。……今幸吾乡之逆魁伏法,无足顾虑,可以往﹙游山﹚矣。……当释奠于隐屏﹙峰名﹚之丽,……取《楚辞》而歌。
朱熹酷爱《诗经》《楚辞》及武夷仙境,政途比费宏更坎坷,安慰在哲、文、经三学。
﹙27﹚费宏视幸福人为神仙
《尚书‧洪范》以寿、富贵、康宁、修好德。考终命为五福,濡染费健斋诗文集卷9《贺封咸宁知县赵公八十序》云:
人之所以同欲者,官勋也,爵禄也,子孙也。是数者皆谓之福,而惟遐寿者乃克享之。不然,虽三牲﹙牛马羊﹚之贵、不钟之富,不能有焉;子孙之多且显,不能逮焉。则人所最欲者寿也,而寿非福之首乎?寿莫永于仙,仙人之曰蓬莱。方丈、瀛州。……不死之药皆在焉。……仙之有无固不可必。即使有之,亦必居山林,绝伦类,离人而立。于独百顺之福,举无与焉。知吾儒名教之乐者,于此又奚慕哉?世因有年高福备,夫妇偕老﹙按:俗谚云只羡鸳鸯不羡仙﹚,而子孙众多,日见其荣而躬享其养者,是诚可谓之仙,而仙者或莫能及。若封君赵公文祥……主合肥薄﹙簿﹚,能以清慎自持。……优游林下已廿年,而徐孺人仅少公五岁。其子凡六人,……谦勤慎重克修宪职。……凡人所欲得者,公概得之。谓公为神仙中人,岂不可耶?
恰巧赵文祥乡邑为山东蓬莱,且居蓬莱海滨胜地芦洋。费宏羡慕他吸收扶桑美景又饮南岭朝露。健斋理智方面接纳魏晋儒家肯定礼教中有福乐,但是精神方面绝不排斥道教,情感方面需要神仙传说的润泽,终于称赞赵公比幽独得缺乏家庭温暖的神仙幸福。《庄子‧外物》劈头便说外物不可必,现代人晓得幸福非必然而常偶然。譬如四川大地震剥夺10万人生命及家属的幸福。寿富康德四福俱全,未必能善终。 “百顺之福”指儿孙千依百顺,圣贤也不敢奢望呢!
﹙28﹚翰林院优差 “庶吉士”仿佛以儒仙居郊野
翰林职责在文学谋议,明廷遂选拔尖的进士改任庶吉士。此职胜在纵观稀罕图书,即今图书馆珍藏不许借出的RARE BOOKS。俸禄以外,庶吉士享用朝暮膳。膏烛费及文具,羡煞劳碌的官吏。《费宏集》卷13《送听泉华先生南归序》云:
有道义从容之乐,而无案牍鞅掌之劳。故时人荣之,至有 “列宿﹙星﹚登瀛﹙州﹚之号。虽朝﹙庭﹚之诸司……往往有仙凡悬隔之叹。……推本其所由致,曰 “是其﹙祖﹚先岂常有厚施而未食其报者乎?岂尝有实而辞其名者乎?……”听泉华先生……端谨古朴,读书尚义,而乃布衣韦带不为世用。……其子文光与天下士试于礼部,名裒﹙音剖,指聚﹚然在第三。入对大廷,复占进士高等,遂得入翰林为庶吉士。其学间日富,文词日工。而其深厚不露,又隐然远到之器﹙即千里驹﹚。为文光荣者,知先生逃名而隐德之报在是矣。……先生……感叹之际,必归之祖宗累世之德。……兴至而游,游倦而归,逃避尘网,翛然自适,则诚与散仙无辨。其视文光,犹有上界官府之烦也。文光……以儒仙居山泽,而兼有禄养之荣,先生之乐可胜道哉?
道教《太平经》所言 “承负”将祸福归因于祖先善恶两业,可能影响世俗把儿子幸获优差归功于父亲和德行善。华先生非葛洪《抱朴子》列举的天仙、地仙及尸解仙,仅像散兵游勇无派系,他暮年享子福比陶潜快活,因为靖节诸儿不争气而无能反哺。费宏耽心乡民 “知慕其荣而不知本其德”意同卷12《赠……白君辅之序》强调的福必随德或德召福。
﹙29﹚健斋借司马迁、邵雍及粤友黄希颜提倡远游
朱熹抨击《左传》《史记》两书重利轻义,对左丘明和司马迁都不公道。《费宏集》卷10《远游清兴诗序》激赏司马迁远游养气﹙孟子 “浩然之气”﹚云:游之有益于人也大矣。太史公年二十则南游江、淮,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故其文雄声雅健,如天马骏足步骤不凡,号有良材史。后世若康节先生,亦尝踰河、汾淮、泗,周游齐鲁宋郑之墟。今观《经世》一书,天地万物之理,内圣外王之道,深造曲畅,未必非尚友四方之助也。道德本也,文章末也。……若拘拘剪剪﹙削弱﹚,自分老子﹙自称﹚一亩之宫,环堵之室曰:『吾将不出户而知天下,何以游焉?』是犹嫍穴之蛙,其始也不免贻坐井观天之讥,而其终也不能无望洋向若﹙海神﹚之叹矣。”司马谈迁父子和邵雍皆受道家陶冶,费宏妙用《庄子‧秋水》否定老聃 “不出户,知天下”的盲目乐观、三教共识﹙CONSENSUS﹚在道德与文章的本末关系,我提倡融合哲学、文学、旅行和教育,像部分圣贤强调游历辅助道德文章即进行自我教育,率领门生旅行则兼利师徒。台北李丰懋撰《忧与游》,灵感出自《诗经》 “驾言出游,以泻我忧。”身为道教专家,他不宜错过健斋下文: “吾友新会黄君希颜……远游之志不懈,岂非有意于前世之芳躅乎?今将游于吴。吴在汉已为东南一大都会,枚乘所谓『东山之府、海陵之舍、潮汐之地、长洲之苑』,皆当时所游处也。而况今日吴中之盛倍十汉时,物产人材皆称雄天下。……登名山,则其巍然而高者与节谋;则其汪然而虚者与量谋:访古人之遗,则其竦然而可敬者与心谋。道德之加修,文章之愈工,吾固于黄君有深望也。”费宏最重节操。
﹙30﹚健斋赞美胡学固在耳顺之年退休
古代 “真除” “致仕”两词极易引起相反的误解,实在依次指就职与、退休。人多尽量延迟退休,惟恐丧失谋私良机,绝非争取时间甚至 “争分夺秒”为人民服务。江西泰和胡学固专治农田水利,曾于宁波与镇江筑沟渠、桥梁与门堰。他朴茂勤慎,立功后不恋栈。《费宏集》卷11《赠通守胡君学固进阶致仕序》乃空前深刻的退休论,钦佩他60岁就遂高尚志愿:
昔人谓去就之几譬于食饮,其饥饱寒温取于自适,不可决于人,亦非人所能决。而古今才智之士以官為家、以去﹙退休﹚为讳。……夫荣辱得丧战乎其中﹙内心﹚,而轩裳圭组眩﹙炫耀﹚乎其外。必位登三事﹙丞相﹚,而后足以厌﹙满足﹚其喜权之夸;禄享万钟,而后足以满其殉利之欲。此人之同情﹙实感﹚,而世之公患也。……张良谢病,二疏﹙汉代疏氏昆仲﹚乞归,君子皆有取焉。惟其达止足之分,而不至于殆且辱耳。若乃萧望之、颜真卿,其清忠峻节高步一世,而卒为奸谗所中,论者惜之,不以其昧于见几之义耶?……王事鞅掌﹙繁忙﹚曷若起居无时之为适?……觞咏优然之为乐?……庶几知﹙智﹚足以周身,而仁足以自爱者耶?……何其勇且决如是耶?
高士选择隐退,消极方面免祸,积极方面享受田园的自由生活。 “存在的抉择”必需道德的勇气兼运气。颜真卿及其堂弟杲卿若要保命,必先急流勇退。自衛和自爱分属智与德, “喜权之夸”语出《庄子‧徐无鬼》 “夸夫死权”。健斋两度被迫隐退,每次八年共16载,能实践《致仕序》所言 “东阡北陌,杖屦往来”否?何不发挥《周易‧遁卦》 “肥﹙飞﹚遁”大义?
﹙31﹚健斋斥鼠颂梅
同胞喜以鼠、梅代表最劣动物和至优植物即尤物。《费宏集》卷20《说类》
有两篇饶于理趣。《去鼠说》以鼠隐喻奸邪、猫比拟忠肝义胆道:
鼠……贪而怯者也。……黠鼠百辈不为吾患。昼则累累然循墙而走……夜之啮物有声,……若将怙其奸而与人斗。……乃穴屋而居,千蹊百径、欲熏之不可,欲灌之不可。……同舍有一儒生……笑曰: “子何计之疏也?如子之计是投之以器,执之以牛,射之以千钧之弩也。计则不善而徒怨天为﹙生鼠类﹚,恶可哉?……美恶不齐,万物固不能﹙皆﹚以害人,亦不能皆利于人也。况天壤之间,人其形而鼠其心者何恨?……神出鬼没,扳援肺腑,簸弄威福,流毒于四海,则甚于鼠也。……斩蛟扰龙,圈虎槛豹,皆人之所能也,何患于鼠乎?苏子﹙东坡﹚不云乎: “养猫以去鼠也”。……凡猫必择其类虎者,鼠然后畏之。不幸而获不捕﹙鼠﹚之猫,则其性也,其質也脆;见鲜﹙鱼类﹚则趋,见鼠则惧,其焉同穴而乳矣。若是者又何利耶?”予闻之若赏曰: “生之计诚善,……推之天下可乎?生笑曰: “吾知去鼠而已,天下之大则鄙人何能知?然尝闻之久矣:国有忠臣,奸邪不兴。故登车揽辔则四海澄清,当道埋轮则豺狼﹙鼠辈﹚屏﹙摒﹚迹,望威称职则邪佞胆落﹙丧﹚。有若而人,则人其形而鼠其心者,不至于怙奸稔﹙音仁,熟也﹚毒,天下可几而理矣。……去鼠去邪,其事将无同乎﹖
古人锁定捕鼠为﹙狸奴﹚天职,懒抓鼠的猫儿应受革职查办。岂料比较富裕的家庭将猫升级为宠物。向来猫鼠隐喻忠奸,晚清薛福成《猫捕雀》却取猫鸟暗喻贪官酷吏与无辜蚁民。一旦沦为反派歹角,猫在美国动画﹙卡通﹚惨遭鼠辈戏弄折磨。费宏《友梅说》道: “规劝之相切劘,其为益也大矣。……然择之弗慎则无益而有损。……世以松与竹与梅为岁寒三友故也。﹙祁门仰氏﹚廷玉何最幼……以友梅自命。……梅立霜雪……迥出风尘之表。标格孤高,风韵雅洁,与幽人逸士为宜,……林逋宜则其尤著者也。……其德无愧于梅,而誉亦随之,岂徒寻芳索笑,玩物以窃名耶?……吾侪性禀之善,……特……受变于俗,甘以污下自居……不能卓然自立以取重于天下。苟视梅为友,资其高洁以求丽泽之益,将俗焉可医,过﹙错误﹚焉可寡,行焉可修。”《周易‧兑卦‧象传》解 “丽泽”为 “君子以朋友讲习”即切磋。
﹙32﹚健斋讴歌梅花象征忠贞
植物中 “岁寒三友”和 “四君子”共同成素是梅与竹,费宏并颂梅竹,文集卷10《画梅序》堪称典型梅花颂,以它代表忠贞:
江南多梅,不特罗浮、庾岭为然。凡颓垣废圃、山巅水涯往往有之。冬月花
盛开时,出行郊野间,清气凛凛,暗香徐来,令人翛然﹙活泼﹚有出尘之想。其横斜疏瘦、老枝奇怪者,精神意识尤可玩赏。然而其性不迁,喻淮以北无有也。……诚得工于画者,写其风景置之屏障,庶几朝夕赏玩,以忘俗虑而清烦襟,岂非一快事哉?……以其充鼎和,故自负调燮者爱之;以其冠群芳,故争伦魁者爱之;以其孤洁幽雅,故骚人词客、隐遁林壑者爱之。……草木摇落之余、冰雪严凝之际,阴正剥而未衰,阳初复而尤稚。此时枯荣不挠不瘁,其节操之坚可知已。而士处颠沛之时、昏浊之世,乃或偷合苟容,丧其所守,顾鲜有能如梅者。﹙按:刚巧欧美喜用五月MAY为姓名,音同梅而不指梅。﹚
南宋高士林逋隐居西湖孤山,梅妻鹤子绝非沽名钓誉。其诗句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音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费宏借 “暗香”、 “横斜疏”五字而不提林和靖大名。健斋认为梅花极宜净化人类精神意识。取梅作调味品者未免庸俗,用梅辅助争夺名次排位者更沉湎虚荣。惟独道家隐士最能赏梅。费鹅湖身后400年,梅当选国花。四大美男之一梅兰芳仿佛歌颂 “四君子”前半。健斋以梅发挥《周易》的阴阳剥复两对相反词,颂扬坚贞节操,暗褒烈士。倘若迟死110年,他必尊崇史可法而诃斥吴三桂、洪承畴、马士英、阮大铖等卖国 “汉奸”。
﹙33﹚费宏褒颂吴懋贞之父寿乐且具梅德传子
在礼部考试时费宏偶阅 “尚宝司卿”吴懋贞的文章,击节叹赏它充沛的奇气出自深厚教养,后来当面称赞吴君,他归功于父亲梅庄。健斋知懋贞任谏垣廿多年,致余力于理学。原来梅庄 “美姿长髯,读书好古。其赴义勤甚,而计利则疏;其接人和甚,而对妻子则严。其对君子恭甚,而于达官贵仕则不肯少自屈下。盖与梅之甘处寒寂而不竞春华者类。”﹙《费宏集》卷9《梅庄三序》﹚可知梅庄重德轻利,爱诵古典,像寒梅耐冬傲雪,如志士不怕坐冷板凳。他的80长寿与其子的宦绩同增,费宏诉诸吴氏享受的地理优越条件:
南阳有菊水,味甘而芳,居民饮之多寿。……或至百余。蜀之老人材有溪,中有枸,根如龙蛇,饮其水亦寿,有逮见五世孙﹙玄孙﹚者。……资、菊之芳润,遂能引遐﹙寿﹚算而制颓龄。矧公以梅自况,守固神完,而形与气随之。是宜天佑神听,其年与德日进于无疆也。夫福以好德为全,而寿以令德为荣。非德而寿,识者鄙之。……若卫武公之进德,老而不倦,《宾筵》……《懿戒》之作,人至于今诵之。而《淇澳》猗猗之竹,亦赖以流芳于不朽,斯可谓之寿而乐矣。……公之德无愧于梅,梅而有知,安知其不以近公为荣……耶﹖
南阳在湖北,拥有令人长命的菊水,类似四川枸。浙江地理条件胜鄂、川,居民也可享遐齢。 “天佑神听”虽夸张,道家医圣孙思邈活到141岁。孔子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针对缺德的耆英。卫武公兼享德寿,比清帝乾隆高尚。吴梅庄名副其实,遗传梅德给儿子 “懋贞”意为茂盛、坚毅及忠孝。
﹙34﹚费宏注意历代卓越的父子兄弟
曾点、曾参父子师从孔子,蔡元定、蔡沉父子师事朱子。可惜他们 “内圣” 成功而 “外王”欠缺或失败,例如蔡元定死于贬所湖南道州﹙周敦颐故里﹚。《费宏集》卷12《赠南京刑部郎中白君辅之序》宣称反复披玩史书中父子同传或某子另外有传,健斋不举眉山 “三苏”,而举毗陵 “三白”为例道:
在汉则有若韦贤与其子玄成,杨震与其子秉;在唐则有若李吉甫与其子德裕;在宋则在若王、范两文正与其子懿敏、忠宣之数氏者。其功名富贵赫赫著于当时,昭于后世,可望而不可及。岂天固私厚其人也?……德之所在,福必随之。……韦氏之经术,栢氏之清白、李氏之材畧、王氏之忠信仁厚。范氏之先忧后乐,计其父子之间私相传付以为家法,如田庐珍玩不忍失坠。……今大司寇毗陵白公,自谏垣擢京兆,更践台省,进列宫保。从容晚节享有诸福,可谓显矣。而其仲子辅之及季﹙子﹚表之,又皆起家文儒克承公志。辅之……累迁为刑部郎中。……公素著才望,累建大功,而又谦谨自持,深厚不伐,即《易》所谓君子劳而谦者。有子如辅之贤而且贵,独非盛德之报欤?辅之年甚妙﹙轻,青﹚,志甚壮,譬之冀野名驹,可以远到,而况公实导之于先乎?
健斋忽略汉代 “三班”即史家班彪、班固父子及投笔从戎的班超。班孟坚续成父亲所撰《汉书》,又主编《白虎通》确定 “三纲五常”,陶冶其妹班昭作《女诫》。杨震拒绝贿赂,宣称天地、鬼神及行贿者皆知,不可能瞒骗世人。亷洁榜样杨震之子杨秉幼承庭训不会贪污。可怜杨伯起不得善终。《后汉书》卷84谓华阴人杨震博览群经,被尊称 “关西孔子”,50岁始出仕州郡,升为荆州刺史,曾却暮夜之贿。任太尉时向天子奏劾嬖幸,受宦官樊丰等谮毁。帝遣他回本郡,途中他饮酖自尽。其墓在陕州合阌﹙从门从受﹚乡,门人汝南陈炽等为他立碑,尚存河南省陕县?宋代浦城人杨亿颇似杨震,号称神童又刚直耿介崇尚气节,著《武夷集》,幸获善终。经学方面费宏服膺西汉韦贤﹙148-60B.C.﹚、玄成父子贵为丞相,邹鲁谚语云: “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健斋可能知曉:韦贤的高祖父韦孟乃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以经学授楚文王,见他荒淫而辞职,迁居鲁国邹地即孟子故乡。韦玄成曾袭父爵任河南太尉。
《费宏集》卷12《鸰原别意图诗序》不提苏荀,而谈他两子的手足情谊,溯源于《诗经‧小雅.棠棣》,落实于黎于黎廷祥、乾兆兄弟:
兄弟之亲如手与足,观《棠棣》所谓宜室家、乐妻孥,必由于兄弟之具翕﹙音熹,粤音泣,指协调﹚。则虽饮食寝处之顷,有不能忘情者矣。况宦游四方,别以岁计,暂而合焉,倏而离焉。如是而恝﹙音加,粤音压,指冷淡﹚然无动于中,岂人情哉?故二苏兄弟自少年筮仕,即为连床听雨之约。郑州之别、彭城之别、汝阴之别,往往见诸诗篇。至今读之,犹凄然不可为情。乾兆举此,岂闻苏氏之风而兴起者欤?抑﹙或﹚人情之至,古今固然固非有所慕而为之欤?……《书》称 “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廷祥非孝友者乎?
“血浓于水”的中古版本就是 “兄弟如手足,夫妻似衣服”。连蒋介石也不责骂结拜兄弟。值得参考朱明勋《中国家训史论稿》﹙巴蜀书社,2008﹚。
﹙35﹚御史刘文焕三代忧异
帝王敕令御史出按一方,他贵专权重,超越三司及郡县、卫所的将吏,决定一批官员升降的命运。《费宏集》卷12《送御史刘君文焕出按吴中序》赏誉他三代皆优秀道:
其权之重如此,然非苟借之权以快其意也。以为权轻则统纪不一,则虽贤者无以尽督察之能耳。彼徒修边幅,设城府,任喜怒,侚﹙徇﹚爱憎,知挟权以为威,而不知奉公以忧国,是其为人可知矣。惟忘私而任法,正己以格物。疾无礼也,如鹰鹞之逐鸟雀;尊朝廷也,如猛虎之卫藜藿。使夫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斯可以为 “才御史”而无愧也。……
君故文献家,大﹙祖﹚父南雄公用亷介树名当世,尊翁孔目先生又以文学鸣。君于二者实兼而有之。由翰林出为御史,持台评侃侃不阿,尝建请考苏﹙江苏﹚民间百年之困。其按云南也,恪守宪度,不严而肃。文武吏士以及蛮夷之酋长,惰者奋,贪者警,暴者戢﹙音辑,收敛也﹚,一边尽治。天子无南顾之忧,谓之才御史非耶?兹复奉命往按吴中,诸郡赋入当天下五分之一。盖尝譬之天下犹富家之世业,而此其负郭之腴田也。视其受田之勤隋而督且教之,驱其豺豕鼠雀俾不得蠹耗乎其间,御史与有责焉。
健斋肯定政绩彪炳的刘文焕使天子对江苏省免除忧虑。序文以猛虎比拟忠且勇的军队,豺猪鼠及麻雀影射惰、暴、贪三种劣吏。刘氏接纳程朱派人性论,却于 “正己以格物”取王守仁意,诠释格物为纠正伦理、社会及政治的谬误。
﹙36﹚模范县令韦原载
健斋的终极关怀,非培养思想家或学者,而是孕育才德兼备的清官亷吏,代替 “黠吏猾胥”。胥吏乃古代办理文书的小官,史家牟润孙教授提醒门生:胥吏经常作恶。﹙我曾在新亚书院听他授课和演讲,知他厌恶宋明理学。﹚《费宏集》卷11《送贵溪令韦君述职赴京诗序》吁请朝廷珍惜良吏云:
宏曩与君同为曲江之游,稔其为人。……慈祥恺悌,有视民如子之心;忠信明决,有听断如流﹙爽快﹚之才。……刑罚之中教化寓焉。……黠吏猾胥无所用其欺;不皦皦﹙皎﹚以为亷也。而苞苴﹙贿赂﹚请寄无以投其隙;不仆仆以为勤也,而巨政小物无不当其可;不凛凛以为威也,而豪民右﹙高贵﹚族无以逞其诈。贵溪政繁事剧,号为岩邑,而君特卧治之。居三年,酿为醇俗,熏为至和。农安于野而年谷屡登,士安于学而弦歌方殷,商贾安于市而阛阓旁达,行旅安于途而奸穴﹙應作宄,音軌,罪犯也﹚窜伏,僚佐安于职而百废具﹙俱﹚兴,……今天下王泽不流,……间有贤如韦君者,则又骤迁数易,不能竟其所施,使蒙福之民如赤子夺之慈母。
“医者父母心”,模范县令韦原载好比庶民父母。难怪费宏忧虑朝廷突然要他离职。儒道法三家共同的理想帝王实施无为而治或 “卧治”,大致君逸臣劳。健斋表扬韦氏卧治政繁事剧的岩邑,下文更谓 “韦君之政为人所歌舞,将……羽仪于天朝”,我怀疑不免溢美。如果该序未尝夸张,原载便是世界一流政治家而非政客,立德且立功。费宏殷切期待 “其及人之泽将覃﹙音寻,指深﹚于天下,而不专于一邑矣”,是否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