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早期诗歌中的“故事新编”内蕴研究
——以《河上》和《蚕马》为中心
罗绂文
一、《河上》:寻找魂灵安静的“故事新编”
1923年12月23日深夜,饥肠辘辘的北京大学德文系学生冯至做了一个独特的“故事新编”——把两个不相关的“故事”融合成一个新故事。
这个独特的“故事新编”,便是剧体诗《河上》。其所以独特,就是因为在诗前直接引《诗经·秦风·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作为引诗,而在诗后又有注明故事出自《古诗源》的附注:
《古今注》:“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此曲声甚凄惨!曲终,亦投河而死……”
曲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i]
冯至在两者之间穿行,新编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故事。
首先,来看作为引诗的《诗经·秦风·蒹葭》的首章八名,这八句告诉我们在目的地(“在水一方”、“水中央”)有个女郎(伊人)存在,只是追求者通往目的地的路途艰难而无法到达,因而女郎(伊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然而在新编的《河上》中,追求者狂夫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舟已抵彼岸”,在目的地看到的地只是“荒凉的沙滩”根本没有什么女郎。
其次,从这首诗后的附注的“故事”——《古今注》中,通过第三者霍里子高的描述,我们可知: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止之;不及”而导致其“堕河而死”,妻伤悲感怀,抒胸中之曲——“公无渡河”,因受不了打击亦投河而死。故事主角是其妻,重点是交代“公无渡河”之曲的来历。而《河上》的主解是狂夫,叙述者是作者本人。冯至做这样角色转换的“新编”,究竟为了言说什么?不妨先看看冯至创作《河上》时的处境。
在创作这首诗时,冯至痛感身世之悲,“那一段时间里,穷得每天只能吃顿午饭”:
这首诗(《蒹葭》)的作者写对于美与爱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非常生动感人……我就把《蒹葭》里的追求者跟朝鲜河上“乱流而渡”、“堕河而死”的狂夫联系在一起,化成一个人了。那一段时间里,穷得每天只能吃顿午饭,晚间为了平息腹内的饥饿,便很早躺在床上;一晚我在床上不能入睡,便在床头用了三个钟头的时间写出一篇既可做“诗体剧”,又可叫“剧体诗”的《河上》。[ii]
在饥饿的情况下,冯至仍然觉得《蒹葭》的“作者写对于美与爱可望而不可及的追求”是“非常生动感人”的,以至于不能入睡,强忍着饥饿花三个钟头的时间来写这首《河上》。在我看来,其中也许有比“平息腹内的饥饿”更为重要的、更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不妨找一个角度进入《河上》。
如果从弗洛伊德的《超越唯乐原则》、《自我和本我》[iii]中的无意识理论出发,那么,所谓的“狂夫”,其实就是追求者的自我(ego)不能完全控制住本我(id),使本我无所顾忌地、急切地追求自己的本能欲望的满足,而最终失去了理智的正常人。在这个意义上讲,“公无渡河”中的狂夫和《蒹葭》里的追求者同是一个人,狂夫是这个人的非正常状态,而追求者是这个人的正常状态。因此两者联系如下图:
追求者(《蒹葭》)
ego不能控制id=狂夫(《古今注》)
ego能控制id=其妻(《河上》)
ego不能控制id=狂夫(《河上》)
ego能控制id=追求者(《蒹葭》)
其实在《河上》一诗中,这个人的正常状态就是的狂夫的妻子,非正常状态就是“狂夫”本人。
《河上》“似醉如狂”的狂夫不顾爱妻“淑雅少妇”(此时可以看作狂夫的自我)的劝告和监督,为了让自己“惊悸不宁”的“魂灵”能够“清冷寂静”,不顾一切地想找到并“抱住”能让自己骚动的灵魂安静的女郎。然而狂夫通过超常努力,穿越艰难险阻到达了目的地——“舟已抵彼岸”,得到的只是“荒凉的沙滩”,根本没有什么女郎存在。“狂”到了这种程度,“狂夫”的本我还无法满足,继续“逆流而上”。等候他的将是自我现实原则的处罚——触礁石倾覆,葬身河底,彻底毁灭了。这些通过狂夫的爱妻(自我)的眼中显示出来。最后,惩罚的不只狂夫,他还导致其妻的悲伤过度亦投河而死。这样想追求灵魂安静的“狂夫”不但不能实现其目的,反而由个人的悲剧引起他人的惨剧。
在《河上》这个新编的“故事”中,我们可以把“狂夫”和他的妻子“少妇”分别看作一个人的本我和自我,那么这个人的自我(妻子)不控制,引导本我(狂夫),最终会导致这个人走向毁灭——“妻亦跳入河中”的悲剧。根据弗洛伊德的“作家与白日梦”理论,如果说“狂夫”就是现实中躺在床上的冯至自己,可能过于牵强了,但是可以把这个人看作现代人冯至的自身幻象——渴望寻找魂灵安静的现代人,由于自我无法控制过于强烈本我欲望,最终受到现实社会的惩罚。
那么,在《河上》一诗中,冯至对《诗经·秦风·蒹葭》及汉乐府歌辞《公元渡河》的故事新编,形成了对“狂夫”的追求自己灵魂安静的再叙述,融合历史故事(狂夫和其妻)的悲剧和隐藏在他们身后的“这个人”(狂夫作为他的本我,其妻作为他的自我)毁灭的悲剧。而“这个人”便是冯至想象中处在“天崩地裂”精神困境里的现代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人的本我要寻找灵魂安静,而这个人的“天崩地裂”的现实处境——自我阻碍——使他无法得到灵魂的安静,因为这种现实处境根本不可能让他实现这种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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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冯至《河上》,载《浅草》,1925,1(4):1-16.
[ii] 冯至《诗文自选锁记》,《冯至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178页。
[iii] 弗洛伊德著,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1-70,157-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