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贵州建省以来,文教逐渐振兴,涌现出一批批文人学者。一些土族民族的青少年也学习汉文经史,参加科举考试,其中有中选登科,步入仕途者,也有一些深通文史,有诗文或学术著述传世者。清代嘉道咸同之际的苗族诗文家龙绍纳,著作斐然可观。由于多种原因,长期湮没无闻,直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经学者评价,才为人所知。但对其文学成就的总体评价及其在贵州文学史上的地位,都未有恰切的评断。本文拟在这方面作些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一
龙绍纳(1792-1873),字廷飏,号木斋,晚号竹溪,清黎平府锦屏县亮寨司人。父亲龙超,曾入太学。绍纳五岁丧父,九岁失母,由长兄绍轲抚养成立。绍纳天资颖异,读书过目成诵,“长为文,矫矫不群”,十七岁“应童子试,冠一军”(吴师贤《木斋先生墓志铭》),入学为秀才,不久得食饘饩(奖学金),岁试均列优等,但乡试多次落第。道光十六年(1836年),贵州学正贾亮侪视学到黎平,读到绍纳的诗文,对黎平府学教授李云庵说:“纳文、赋并佳,经艺尤绝,可冠通省。”贾学使回省城向巡抚贺耦庚(长龄)谈及,贺中丞嘱粮道致书促赴贵山书院肄业。当时书院山长文定斋(舒曜),系湖北名宿,见绍纳文,叹赏不已,一时有“龙之为灵昭昭”之誉。十七年(1837年)乡试,绍纳终于中举。同科的有遵义诗人郑珍。明年,赴京会试,报罢。以后几年,又两次失利,绍纳年过五旬,绝意仕进,于乡间团馆授徒,琢育后辈,并致于诗文创作与学术研究。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绍纳移馆于天柱县的厦村,在此授徒达五年之久。其门生徐之瑛、徐之镐、吴型之、吴齐之、宗灿、宗烂、宗辉等先后入泮成为秀才,有的考取举人。此后回归故里,潜心读书撰述。晚年遭逢各族农民大起义,他避处深山僻岭间,不预世事。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三月初一日辞世,享年八十一岁。
平生著述有《亮川前集》二卷、《续集》二卷、《试帖》二卷、《文集杂荐》四卷。光绪四年(1878年)由其子世衔等刊刻行世。龙氏为黎平大族,“忠臣、逸士、孝子、贤媛,代不乏人”( 吴师贤《木斋先生墓志铭》),为了让先辈“风轨德音”不致湮没,绍纳“拾旧闻、网罗散佚”,“悉心编辑”,花去几十年的功夫,撰成《龙氏族谱》八卷。
由于印数有限,地处边远,龙绍纳的著作传播不广,省内各家图书馆已难寻其刻本。上世纪80年代,锦屏县方志办的同志去亮寨司寻访,在绍纳后裔龙源先生那里得《亮川集》四卷,是龙氏诗文集,《龙氏家谱》八卷仍存,还有《试帖》二卷的刻板一百块。县志办将《亮川集》点校(姚炽昌、欧阳克俭、龙连云点校),于1993年铅印散发。由此引起学术界注目,先后在省内报刊发表十多篇研究文章。
二
《亮川集》共四卷:卷一为《亮川诗集》,收诗87首;卷二为《亮川赋稿》,收入赋18篇;卷三为《亮川杂俎》,收入论、记、传、序等各体文章21篇;卷四无名称,收入考、碑文、祭文、祝文、墓志铭等各体文章25篇。
就诗歌而论,所抒写多是家乡一带的山川风物、朋友赠答以及民俗风情等,题材范围较狭,晚年虽遇民族起义,但反映乱离景象的作品绝少。诗人长期生活在苗乡侗寨之间,对这里一水一石、一木一草都赋予爱恋的深情。所写《亮川八景》、《厦村八景》以《南泉山》、《神鱼井》以及《艾虎鸡》《鸡土从》《咏竹鸡》等咏物诗,不惟景物有山乡特色,而且孕含着浓郁的民族风情。
《亮川八景》之一的东出云描绘山间云彩的变幻:
无数烟云触石生,蓬莱五色望中呈。
青龙佳气常葱郁,苍狗殊形几变更。
雨过佛头披絮帽,日临仙掌照铜钲。
此间便是神山否?缥缈楼台画不成。
此诗原注:“司左一山,兀立如人,高镇一方,每天将雨,必有云出,居人一卜阴晴。”云萦绕山岫,时而青龙,时而苍狗,变幻无常,有如蓬莱仙境,楼台缥缈。丰富瑰奇的想像,给人多彩的美感享受。
另一首《江水左环》中有句云:“恼人秋树无情碧,媚我春花着力红。鸥影浮沉波上下,渔歌酬唱岸西东。”把亮江两岸的迷人景色和渔歌互答的情趣,描绘得生动活泼,诗情画意交融,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厦村八景》中《鼓鸣深涧》写道:
镗鎝声从涧底回,不曾风雨也闻雷。
正平善打渔阳鼓,直向龙宫喷出来。
用弥衡“打鼓骂曹”的典故,来形容涧底的巨大声响。另一首《梵寺蟠螺》:
凝秀山腰锁碧烟,青螺一点自盘旋。
此间好听生公法,来伴孤云白鹤眠。
用“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典故,凭添佛家神秘的氛围。两个典故用得自然贴切,增强了历史感与新奇感。
一些诗歌反映出当地特有民俗。如《村居杂兴》四首有这样的诗句:“暂放斗牛寻乐趣,闲携笼鸟听啼声。延巫打鼓常终夜,宴客高歌忘五更。”“剪短髫姑待字,高蟠作髫妇新婚。青蓝衣服翻鸦色,啁哳声音杂鸟言。”山民们“岁岁事躬耕”,十分劳苦,但他们懂得生活,忙里抽闲,寻找“斗牛”、“笼鸟”的乐趣。但也有一些陋习,如生病后请巫师冲锣送鬼;宴客时互相对歌到天明。未嫁姑娘梳一小髫,出嫁则盘高髫,形如青螺;衣服全是青蓝,自家染制。这都是当地民族特有风习。
明清以来,不少汉族文人到过苗乡,写了不少《黔苗竹枝词》之类的作品,以猎奇的心态描写少数民族习俗。由于对苗民生活习尚了解不深,往往有歪曲的描写。龙绍纳以苗族人的身份描写民族习俗,既准确,又形象。
一些咏物之作,借写物以隐讽世事。如《艾虎》写端午节采艾枝叶扎制虎形的活动。诗末点题:“才信市中真有虎,人心咫尺伏机关。”《咏竹鸡》写竹鸡鸣声,好似劝导远行“为利亦为名”的行客,一路务需小心。诗末云:“不如南山下,春雨一犁耕。”引人反思,有警世的意义。
一些应酬之作,不一一论述。就龙氏总体诗风而论,与当时的“宋诗派”为近。如《寿贵州皋司唐镜海同年六十》长篇古风,有840字。诗中以比拟的手法,记述唐氏一生的经历,用典颇多,这正是“以文入诗”、“以议论入诗”的宋诗派主要特征。此诗显示了龙氏深厚的功力。这是龙氏代其恩师文舒曜所写的祝寿诗。唐镜海名鉴,长沙人,道光中期来贵州任按察使。他是著名的理学家,曾国藩的老师。后任太常寺卿,鸦片战争期间弹劾琦善,耆英等奸臣,直声震天下。龙氏此诗气势磅礴,堪称佳构。
《亮川赋稿》18篇,其中写山水的5篇,咏物的4篇,叙事的2篇,言志的7篇。以描绘山水之作为佳。
《亮川赋》描绘故乡一带的秀绝风光。如云:“锦屏为障,香炉为岑,三江为带,五溪为襟,松枞为木,衫桧为林……”这是宏观的鸟瞰。“况复亮江之滨,两山包裹,怪石巉岩,奇峰嵯峨……”这是细微的描绘,展现出亮江流域自然景色的秀丽和田园的肥沃、物产的丰饶。
《甲秀楼赋》有两篇,前一篇写楼的形象及周围景色,后一篇写登楼所见及观赏情趣。现录观赏情趣一节:
尔乃天气清明,人情欢畅,日丽风和,心怡神旷。携得惊人句到,背李贺之奚囊;认将直面写来,开徐熙之画幛。高瞻远瞩,无限低回;密咏恬吟,几番惆怅。欲举首而近日,连步同升;思引手而摘星,缘梯而上。于是驻锦鞯,停华盖;侈盛游,联嘉会;披翠烟,拂苍霭;觅鱼汀,听石濑。卧元龙百尺,寄情山水之间,看黄鹤千寻,骋目在云霄之外。……
写出游人观赏胜景的欢乐情态,展示赋体铺张扬厉的特征。
一些赋有较强的思辨色彩。如《善问如攻坚木赋》、《思不出其位赋》、《载酒问奇字赋》等,用典较多,难以卒读。也有一些赋想像瑰奇,形象鲜丽,读起来韵调谐和,铿锵顿挫。如《观云悟笔赋》,从观察云彩的形态变化,进而体悟出书法的笔势奇崛。《好鸟鸣高枝赋》描绘众鸟啼鸣的奇妙景象,充溢着大自然的蓬勃生机。
三
《亮川杂俎》中的“论”6篇,是学术性论文,有论政教的,如《敷教在宽论》、《学古入官论》,有论道德修养的,如《慎修思永论》、《读书以穷理论》,也有论历史人物的,如《唐王圭魏征不死建成论》。这些论文,均有作者独到的见解,如《同律度量衡论》中云:“声律身度,聿开有夏之规;角甬平衡,遂绵有周之绪。八荒不自为风气,亿姓各守其章,不愆不忘,无偏无党,所由叶统同之礼,而致大同之化也欤!”把声律与度、量、衡的统一规范,提到创建“大同”理想社会的高度。
“序”有4篇,有寿序、赠行序、咏物序等。其中《杉君子传序》,把杉木比作君子。我国古代文士,历来把兰、莲、竹视为“君子”,写有文章、诗歌加以赞颂,而龙绍纳则独出心裁,独赞杉为君子。文中写道:
以予论之。兰以韵胜,莲以净胜,菊以节胜,殆高人杰士之流。若云君子,未敢许可。竹虽有可为君子之姿,然竹中虚,杉中实,且菊犹有婀娜拜舞之态,而杉且亭亭独立,绝非俯首下人者比。
龙氏之所以盛赞杉木,是与他生活的环境相关。黎平府各属清水江两岸,盛产杉木,林业成为当地的重要产业。杉木给人们带来极大的好处,所以热爱它、赞美它。他还写有《杉君子传》,以拟人化手法描绘杉木的习性与品格。文中把“杉君子”同“亮川松君”、“榕江榕君”联系起来描述,编撰了有趣的故事。文章最后用“论曰”加以评论,提国家选用人才的问题,寓意深刻。
这一卷中还有几篇“记”,主要是山水游记和桥碑、庙碑。《游挪伽山记》和《游狮子山记》较佳。前文中一节写游山的乐趣:
时方首夏,闻山鸟曼声长歌。如鼓簧焉,间止间作。见飞鼠树间往来如织,戏拾石击之,鼠惊纵横。飞窜甚疾。予大笑。新笋兀兀出林,大数围,长数尺。数小儿戏其下,见予,谑曰:“汝食笋乎?”竟起攀之,笋不蹶。予又大笑。
选用几个细节来表现游山的快乐,生动有趣。很有生活气息,也显示出作者个性特征。
第四卷中,有“考”8篇,如《夜郎疆域考》、《龙标考》、《铜鼓考》、《沅水考》等,属历史地理考证文章。《诸葛古迹考》,对黔东南各地的多处诸葛亮遗迹的来由,作了推论和考证,认为诸葛亮遣马良通“五溪”,马良代表诸葛亮巡行之处,自然留下诸葛亮遣迹。其说虽牵强,但不无道理。龙绍纳的故居“亮寨”、附近的“亮江”,都是为缅怀诸葛亮而命名的。
集中还有“帐文”、“祝文”、“诔辞”、“祭文”等,多涉及鬼神灵异之事,意义不大。
《吴冰壶先生挽章》,属祭吊一类文字,所挽的是一位学生家长。文中描绘吴氏的性格特征与精神风貌,颇为传神。如云:
先生性诚朴,无外饰,而气颇豪。每当感慨时事之余,一片侠肠辄寄之于酒。酒后耳热,慷概悲歌,怒发上竖,大有惭离击筑,荆轲高之慨。
一位雄豪侠义之士的形象,跃然于纸上。文中还描述了吴先生的远见卓识:
咸丰改元,太平日久,人行思乱。先生知不可支,避迹天保山,结茅以居,课种蔬果。及变作,村里多被焚毁,而山居得全,姑知先生之计之预也。
文中隐约反映了民族起义中的情况。从行文意趣推知,作者是反对叛乱的。这是封建文人必然的局限。
集中有几首题像辞。《自题小像》抒写个人的人生志趣,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色。其自赞曰:“势利场,判得断;繁华事,打得散。名是缰,莫羁绊;礼是舟,莫毁缆。狂一半、傲一半。文章千古,功名一时。莫嗟叹,立足脚跟不动摇,红尘不损铁罗汉!”足见他淡泊名利,耿介孤高,不苟同于流俗,自然就不见容于污浊的社会,确是生活中的“铁罗汉”。
四
综观龙绍纳的著述,大约分为三个部分:诗歌、古文和学术论文。就总体成就而论,学术研究不及文学创作;文学创作中,古文胜于诗歌。
学术研究中,几篇“考”的学术价值较高。如《夜郎疆域考》,引述汉、晋、唐有关夜郎郡,县建置的史料,指出:“一夜郎也,或大或小,或分或合,或废或置,诚以与汉比大。襟六诏而带五溪,控巴渝而引交广,故无处不可以夜郎名之。”又引证李白流夜时期的诗作,作出“李白非不至夜郎也”的论断,颇有见地。《龙标考》,提出“县在黔阳而尉在龙里”的论断,有一定的道理。《铜鼓考》引证不少历史资料,述其铸造源流,均有价值。
有学术论文如此,足以在贵州学术史占一席之地。
龙氏现存诗歌不多,题材较窄,社会信息容量不大。晚年20年间正处于民族大起义时期,仅有《送黎守胡文忠公证苗》二首涉及此事。文忠为胡林翼谥号,他于咸丰中期任黎平知府,镇苗有功,调任湖北巡抚,与曾国藩共同对太平军作战。龙绍纳还有《恭送胡文忠公徂征革夷诗序》,其对起义军的态度可知。由于他避居上乡,远离“势利场”,不惹尘世是非,因而不愿以诗笔涉及世事。他的乡试同年郑珍却未置身事外,敢于直面社会现实,既写了农民军入占其乡园的情况,也揭露官兵绅练追捐派款、逼杀民命的惨痛事件,成为一代“诗史”。
龙氏诗歌成就不高的缘由,大约于此可知。
龙氏能写出意境淡远、幽情的散文,而骈体的“赋”更见功夫。“赋”这一文体起于战国末期,盛于两汉、魏晋,其中抒情小赋尤为人们喜爱。其后赋体渐衰,文士们偶一为之,也有佳构,如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赤壁赋》,至今脍炙人口。清中叶骈文中兴,涌现“八大家”,大家之一的洪亮吉视学贵州,为黔东南的风光所激动,写了《狮子岩赞》、《少洞寨赞》和《白水河赞》等骈文体。也许龙绍纳受其启发,用骈体的“赋”来赞美家乡风物,进而以这一文体抒情言志。龙氏“赋”不仅数量多,艺术性也佳,在贵州的骈文作家中,可与刘藻(有《姑听轩四六》)比肩而立。
在黔中诗文家中,龙绍纳的成就自然不能与郑珍、莫友芝等相提并论;在黎平作家中,大约与胡长新、彭应珠等为同列。但是,龙绍纳身后的一百多年间,却没没无闻。陈田等辑的《黔诗纪略后编》没有龙氏作品,而胡、彭二人却录了几首。光绪《黎平府志》和民国《贵州通志·人物》都收录龙绍纳的小传,但李独清所辑民国《贵州通志·艺文志》却没有收录龙氏的诗文集目录。1981年出版的《苗族文学史》,及稍后的《苗族简史》,也没有提及龙绍纳,真是咄咄怪事。
龙绍纳之所以长期不为学术界所知,也许有如下缘由:
一是他生前交游面不广。从其诗文中涉及的诗友,仅有朱莲池、徐涤斋、石次山、吴冰壶等几位,而他们的名望都不高,不能引起外界注目。他的同年郑珍,两次同龙绍纳进金参加会试(1838年和1844年),同住在樱桃斜街的贵州会馆,一定是相互接触过,但郑珍的诗歌中未提及龙绍纳这位同年友。还有一桩奇怪的事: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会试后,举行举人“大挑”(清制:举人参加三次会试未中者,由王公大臣举行面试,评一等者可任知县,二等者可以教职任用),郑珍评为二等,第二年出任古州厅(今榕江县)学训导。为什么龙绍纳连二等奖都未得到?这个历史之谜值得进一步探讨。
其次,龙绍纳长期居处边远山乡,形成自我封闭状态。他虽然受知于学使和巡抚,一度赴贵山书院肄业,但为时不久,中举后仍回乡教馆,几乎与外界失去联系。1845年郑珍从古州送童生去黎平参加院试,龙绍纳已去天柱厦村教书,未来黎平与同年相见。
第三是作品传播不广。生前很少与外界的诗友交流唱和;诗文集刻印后,也未广泛赠阅与发行,以致外界无法得知其作品。
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有人发现龙氏诗文集,并在报刊上评价,引起学术界注意。《贵州历代诗选·明清之部》仅仅收录了龙氏诗2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黄万机《贵州汉文学发展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在“各府州散文家”一章中,第一首为“龙绍纳《亮川集》”,以两千多字的篇幅评论这位苗族作家,肯定了他在贵州文学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