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提要二则
唐莹 史达宁
象山集
陆九渊,字子静,高宗绍兴九年(1139)生于江西抚州金溪,光宗绍熙三年(1192)卒于荆湖北路荆门知军任所。因曾在贵溪应天山讲学,而山形如象,故号象山。象山之学接于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心学”,认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1]陆九渊从形而上的角度重新审视儒家学说,以求重振世道学风。其学说与朱熹“理学”各成一派,对后世颇有影响。
九渊一生不喜著书,本书主要是其书信及短篇杂著的汇编。九渊子陆持之所作《年谱》云:“开禧元年乙丑(1205),夏六月,先生长子持之伯微编遗文为二十八卷、外集六卷,乙卯杨简序。……开禧三年丁卯(1207),秋九月庚子,抚州守括苍高商老刊先生文集于郡庠。”是为初本。又云:“嘉定五年壬申,秋八月,张衎季悦编遗文成,傅子云序。”但未言刊板与否。第二个刻本嘉定五年(1212)由其门人袁燮刊行,袁燮序曰:“先生之殁,馀二十年,遗言炳炳,……临汝尝刊行矣,尚多缺略,先生之子持之伯微裒而益之,合三十二卷,今为刊于仓司。”此处所题“临汝”本刊于何时已不可考。《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宋史·艺文志》并作《象山集》二十八卷,《外集》四卷,与袁氏刊本相合。而《年谱》和其门人杨简序称持之所编《外集》为六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殆传写讹四为六欤”。宋代第三个刻本为嘉定十三年庚辰(1220)建安陈孙喜坊刻本,附有行状、谥议,为袁燮本所无。吴杰跋中提及此本,但《年谱》未载。第四本乃绍定四年辛卯(1231)袁燮子甫覆刻仓司本。
元代有无刊本,已难确定。《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卷十六《续录》云:“徐积馀乃昌藏宋嘉定十四年安正书堂刊本,十一行二十二字,颇疑元刊。《天禄目》(按即《天禄琳琅书目》)有元板《象山先生集》二十八卷、外集五卷,前有杨简、袁燮、吴杰序,后有辛巳岁孟冬月安正书堂重刻木记,则嘉定十四年也。但此书绝非宋本,当系元时翻刻。”另有中华书局《陆九渊集》后附元代吴澄序,称:“至治癸亥[2]金溪学者洪琳重刻《文集》于青田书院。”考《吴文正集》(四库全书本)十七卷《象山先生语录序》,无“文集”二字,且称“杨敬仲门人陈埙尝录板贵溪象山书院”云云,可证此序非《文集》序,而应为《语录》所作。
明代学术再次兴盛,《象山集》“明官私书目多有著录,故明刊本亦夥。”[3]明弘治间有陆时寿刻本,十三行二十四字黑口四周双边。明成化间有陆和刻本,由九渊十世孙陆和、陈复刊行。《宋集珍本丛刊》书目提要云:“卷九、十八、二十一、二十五有‘乐意轩吴氏’藏书印,曾经吴成佐收储。卷一首有‘铁琴铜剑楼’藏书印,检《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著录此集,作‘元刊本’,未知为同一种否。本刻《外集》后附‘谥议’、‘行状’,盖源于宋建安本。每半叶十三行二十四字,左右双边;卷一标题次行下有四行题字,第一行题‘男持之编集’,次行题‘十世孙和刊行’,三行题‘广信府知府金囗、同知蒋益校正’,第四行题‘通判陈复、推官林玉助刊’。以下各卷首标题次行或无题识,或仅题‘象山书院西源陆和时雍编集’。成化本字体格式极似宋刻,当为模仿所据宋本,于此可窥宋版原貌。”
另有正德十六年李茂元刻本,即抚州本。此本卷首有正德十六年王守仁《重刊象山先生文集序》,称“抚守李茂元氏将重刻象山之文集”,次录袁燮、杨简、吴杰等序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象山集》)前十七卷为书,十八卷为表奏,十九卷为记,二十卷为序赠,二十一卷至二十四卷为杂著,二十五卷为诗,二十六卷为祭文,二十七卷、二十八卷为墓志、墓碣、墓表。外集四卷皆程试之文。末为谥议、行状,则吴杰所续入也。” 李茂元刻本在明刻本中最为后人重视,后来各本,多由此本翻刻。所创体式,亦为嘉靖以后刻本所效仿。《四库全书总目》著录“大理寺卿陆锡熊家藏本”,即为此本。《宋集珍本丛刊》书目提要云:“是刻每半叶十行二十二字,黑口,四周双边,镌刻工艺亦较成化本为佳,文字疏朗美观,颇具书法意味。”又吴焯《绣谷亭熏习录》有三十六卷本,云:“后持之复为裒异,合成三十三卷,……今本增《语录》两卷,《年谱》一卷,明正德辛巳刻于抚州”。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认为“此固别一本,……亦非提要所见之抚州本,明人刻书喜改窜,往往如是。” 另有《语录》四卷本于集外别行,《年谱》云:“理宗皇帝嘉熙元年丁酉(1237),秋七月既望,泉使陈埙刊先生《语录》,自为序。”李茂元刻本将《语录》附于集末,“以成《陆氏全书》”。[4]
明代刻本尚有嘉靖三十八年已未(1559)廖恕补刻本,有廖恕跋,并附徐階《学则辩》,有朝鲜印本;嘉靖四十年辛酉(1561) 德安何迁刊本,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著录王宗沐刊本,但王氏在其序中称“德安吉阳何先生抚江西之明年,丕阐理学,以淑士类,乃改刻焉”,王氏所刻似非《象山全集》本,当为嘉靖三十二年癸丑(1553)《象山粹言》六卷本,盖傅氏所记有误欤?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善本古籍资料库索引云:“四周双边,版心白口,中缝中记卷次,下记叶次及刻工名。十行,行二十字。”(《宋集珍本丛刊》书目提要有“嘉靖四十年辛酉张孟尝、陈玉客校刻本”,疑即何氏刻本);嘉靖间杨琇辑刻本,明嘉靖十四年(1535)戚贤荆门刻,三十一年(1552)魏希相補刻;万历四十三年乙卯(1615)周希旦金陵刻本,前有万历乙卯金溪傅文兆重刻《序》,称《文集》已经七刻,殊无善本,友人周希旦得全集而刻之金陵,“集中不敢刊削一字”,但此本仅六卷,其文仅占全集五分之一,实为选刻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此本著录为“别本象山文集(江西巡抚采进本)”。又有陆邦瑞刻本,汪廷珍为之序。邦瑞为陆九渊二十二代孙,疑似刻于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或稍后。另有聂良杞编《陆象山先生集要》四卷本,明万历书林徐可久刻。
清刻中多为陆[5]氏后裔所刻,且又多承明嘉靖后全书本体式,即连文集、外集、语录及附录通编为三十六卷,如雍正二年甲辰(1724)陆麟北刊本,道光三年癸未(1823)(中华书局1980年版《陆九渊集〈点校说明〉》中作“道光二年”,据各善本古籍目录所著录,皆为道光三年)金溪槐堂书斋陆邦瑞刊本,同治十年辛未(1871)大儒家庙重刻本、光绪七年辛巳(1881)陆慕祖槐堂修补本等。清本中,以槐堂修补本校勘较精。另有方宗诚辑《陆象山集节要》六卷本(另有首一卷),同治七年(1868)新建吴氏皖城刻本,收入吴坤修的《半亩园丛书》。
民国八年己未(1919)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四部丛刊》本,即上海涵芬楼藏明刊本。民国二十五年丙子(1936)上海中华书局缩印《四部备要》本,此本题有“槐堂书屋裔孙邦瑞刻,楚陂后学周毓龄校”, 当即金溪槐堂书斋陆邦瑞刊本,非题记所云明李氏刊本,有李绂评点。1980年,钟哲以上海涵芬楼影印嘉靖本为底本,参照其它诸本予以点校,改为今名《陆九渊集》,由中华书局出版。书后附录各本序跋、朱熹书信及《象山学案》。
春秋繁露义证
清苏舆撰。苏舆,字厚康,一字厚菴(徐世昌《清儒学案·葵园学案》);《明清进士题名录》则云:“字嘉瑞,号厚庵。”按光绪二十六年王先谦《汉书补注·序例·引用诸书姓氏》云:“苏舆,字厚康,湖南平江人”,又《春秋繁露义证·王先谦序》云:“苏厚菴为《春秋繁露义证》成”,可证徐世昌说为是。一八七三年生,一九一四年卒,湖南平江人,中华标点本称其为苏州苏舆,未知所据,疑误。光绪甲辰年进士,为王先谦及门弟子。生平著作除《春秋繁露义证》外,尚有《自怡室诗存》、《辛亥溅泪集》、《晏子春秋校本》等;又有《史记集注》与《顾亭林诗集注》未成,并编有《翼教丛编》,收录戊戌变法时期湖南守旧缙绅反对变法之言论。
《春秋繁露》为西汉公羊学大师董仲舒所撰。董子著作,《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又《诸子略·儒家类》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至《隋书·经籍志》始著录《春秋繁露》十七卷,《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同。北宋《崇文总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等均著录为十七卷,八十二篇,而欧阳修所见馆阁本为八十馀卷,又有四十馀篇、三十馀篇之别本;南宋《馆阁书目》则著录为十卷。南宋时四明楼钥据写本、京师印本、萍乡本、潘叔度本相互参定,遂成今本(宋嘉定四年江右计台刻本,现存国家图书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以为其非《崇文总目》著录之旧,且当时尚有十八卷、七十九篇之别本流传。有明一代,通行刻本多讹误脱漏,至清乾隆年间开四库馆,馆臣取《永乐大典》收录之楼本与别本互校,是为武英殿聚珍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号称“盖海内藏书之家,不见完本,三四百年于兹矣。今以《永乐大典》所存楼钥本,相为勘订,……神明焕然,顿还旧笈。虽曰习见之书,实则绝无仅有之本也。” 按四库馆臣用力虽勤,然乾隆时宋嘉定四年江右计台刻本存天禄琳琅阁,民间又有明代善本多种存世,馆臣不能访求,而以“绝无仅有之本”自夸,未为允当。此后卢文弨校本以殿本为底本,以自称源自宋本之嘉靖周氏刻本及《汉魏丛书》本参校,较殿本精审。本书向无注本,乾隆年间始有崇安董天工《春秋繁露笺注》(有乾隆辛巳刻本),而清末梁启超、苏舆等人均以为至凌曙始有注本(凌氏《注》有蜚云阁本)。
苏氏以为凌曙注本“于董义少所发挥,疏漏繁碎,时所不免”,于是重加校注,成《春秋繁露义证》十七卷,附《董子年表》一卷、考异一卷。苏氏《义证》正文以殿本、卢校本、凌本,及明天启朱养和刊孙鑛评本“合互校订,择善而从”,并吸收张惠言、孙诒让诸家校勘成果;注解采凌曙、庄与存、刘逢禄、李兆洛、沈韩钦、邓立成说,兼及卢本校注及戴望、朱一新说,广引群书,为之注释。《春秋繁露》流传日久,讹误、错简再所难免,苏氏广采众本,又吸收前人校勘成果,对本文详加刊定,而又颇为审慎,于存疑之处,无版本依据则不妄加校改,尽力保持旧本面貌,是其所长;然未得明代善本及多种前人批校本,仅据殿本系统诸版本及一晚出明本加以校勘,是其所短。《繁露》一书成于西汉,文字简古,内容深邃,颇有难解之处,苏氏重视训诂考证,有乾嘉学派遗风,对《春秋》义理亦有所发明,而以为“春秋本于礼”,故于礼制尤详。
苏氏所处时代为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之大变局,近代常州公羊学派龚自珍、魏源等人为推动社会变革,发挥公羊学中“改制”、“三世”、“素王”等说,至康有为更以此作为“维新变法”之理论依据,其思想来源主要为董子《春秋繁露》与何休《春秋公羊解诂》。苏氏作为顽固派,极力反对康氏学说及其变法。本书实有从理论上批判常州公羊学派与康氏学说之意。故其于《自序》中云:“而如龚自珍、刘逢禄、宋翔凤、戴望之徒,阐发要眇,颇复凿之使深,渐乖本旨。承其后者,沿伪袭谬,流为隐怪,几使董生纯儒蒙世诟厉,岂不异哉!”又《例言》云:某氏有为《春秋董氏学》者,割裂支离,疑误后学。”书中对晚清公羊学中之主要理论多加以批评否定,如公羊家以“三世”说为变法依据,故《楚庄王》《注》云:
“董子言三世,不用乱世、生平、太平之说,(近人多称据乱世,案何休《公羊解诂序》云:“本据乱而作。”《疏》云:“谓据乱世之史而为《春秋》。”是“据乱”二字不相联也,今删据字。)要以渐进为主。”
公羊家以孔子为素王,因不在位,故于《春秋》一经中托鲁为王,实则自己行王者之事,体现治国之大法。何休《文释例》云:“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徐彦《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疏》引)清末公羊家以此为变法之理论依据。
苏氏于《俞序》“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注》中云:
“行事,犹往事,后人多误解。……此言圣人圣人因衰世往事,加以明王至治之深心,是故世衰而文自治。”
《奉本》篇注中更直言曰:
“托鲁明义,犹之论史者借往事而立义耳。”
《奉本》篇“今《春秋》缘鲁以言王义”《注》中批驳何休“《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云:
“托鲁明义,犹之论史者借往事以立义耳。……如董所云,则《春秋》托鲁以言王义,未尝尊鲁为王、黜周为公侯也。何氏直云“王鲁,遂启争疑。”
如依苏氏所言,则孔子仅为一历史学家,而非素王。
《三代改制质文》篇《注》云:
“本篇所记,但述师说。至以春秋当新王诸义,不见于传,盖为改正而设,与《春秋》义不必相属。自何休取以入注,转令经义支离,为世诟病矣。”
又如同篇《注》云:
“做新王事,及《春秋》为汉制作之说所由昉。鲁为侯国,汉承帝统,以侯拟帝,嫌于不恭,故有托王之说。”
按此类说法不必正确,但确能给人启发,引导后学深入探求公羊学演化之过程。
苏氏于书中反对变法,政治思想上无足取,然而汇集前人关于《春秋繁露》校勘注释之成果,虽尚未完备,于当时可谓集大成之作。苏氏注意分析公羊学自《公羊传》、《繁露》至何休《解诂》各发展阶段之思想特点,于《春秋繁露》思想之研究尤具参考价值,且可反映当时思想界斗争之情况。本书有宣统二年长沙王先谦原刻本、《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原刻本,及钟哲点校,中华书局1992年版《新编诸子集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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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九渊集》卷二十二《杂说》,中华书局,1980年第1版,第273页
[2]中华书局《陆九渊集》作“至治癸丑”,考至治年间无癸丑年,且《吴文正集》(四库全书本)作癸亥年,可证中华书局本有误。
[3] 《宋集珍本丛刊》书目提要之《象山先生文集》提要
[4]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象山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第1版,第13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