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9日《贵阳晚报》第A10版“孔学堂”刊载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贵州大学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赵永刚博士“《阳明诗话》专栏之十:调心亦复聊同俗”。编者按及全文如下: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贵州学术发展史的辉煌篇章,也是中国学术发展史的巨大转折。阳明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弘扬阳明文化既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目前阳明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对于阳明彪炳千秋的历史贡献与文学成就之研究尚显薄弱。有鉴于此,本报特邀赵永刚博士开设王阳明诗话专栏,以王阳明诗歌为中心,采用诗史互证、诗思互鉴的研究方法,呈现王阳明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叙写王阳明波谲云诡的传奇人生,论述王阳明超凡入圣的心学智慧。
专栏作者简介
赵永刚,文学博士,现为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学术兼职有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等。
出版学术专著《王阳明年谱辑存》、《中国古代文学传习录》、《清代文学文献学论稿》、《杭世骏年谱》等。
弘治十六年(1503),三十二岁的王阳明在西湖点化了一位坐禅定力颇高的和尚。那和尚紧闭双目,三年不看任何东西,三年不说一句话,应该说还是有些道行的。没曾料想,这和尚三年的苦修工夫,被王阳明睿智的几句点拨,就放弃了修行,还俗回家尽孝去了。
当时,王阳明对着和尚断喝一声:“你这和尚,终日嘴巴胡说些什么!终日眼睁睁胡看些什么。”听闻此言,和尚心中愤愤不平,原本平静的内心燃起愤怒的火焰,终于忍受不住这句侮辱,对王阳明说:“施主,我三年苦修,紧闭目口,历尽艰难,何曾说过一句,何曾看过一眼,施主缘何如此羞辱小僧?”
王阳明微笑着说:“大师不是已经睁眼开口了吗?”和尚如同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已然清楚眼前这位读书人是精通佛法的,就与王阳明攀谈起来。王阳明询问其家中情况,和尚说:“老母健在!”王阳明问道:“大师在此坐禅,可曾会起思亲之念?”和尚叹息一声,说:“焉能不起!思念老母,片刻难宁。”王阳明说:“思亲之念,缘起于天伦,是人之本性。若是强制斩断此念,就是断灭了人性。莫说要成佛,成人都难呢?儒家与佛教有种种类似的修行法门,儒家固守人伦,是与佛教的根本差异。此处辨识不清,真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王阳明又细细开导和尚,将天理人伦、孝悌之道陈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和尚一边垂首聆听,一边默默流泪。终于大彻大悟,站起身来,对着王阳明躬身长揖,说:“误入歧途三年之久,施主之言,如拨云见日,幸何如之。”说完就飘然而去。王阳明次日再来拜会,已不见和尚踪影,一打听,方才知道和尚昨晚就收拾行囊,回家奉养母亲去了。
王阳明点化西湖僧的故事有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佛教认为人类由生死之此岸世界度脱到涅槃之彼岸世界有六种修行法门,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这就是佛教所言六度。忍辱是六度之一,修行者要能忍受迫害、苦难、虚荣、自大等种种诱惑,保持内心的平静。王阳明故意以侮辱性的语言试探和尚的忍辱定力,结果这和尚是闻谤而怒,他那个内心,好像一个火炉,拿扇子一扇,炉子里的烟火气就冒出了。这就是古人所言,轻轻只一扇,炉内便冒烟。和尚三年坐禅,也只是外面把持住肢体不动,内心却做不到平静如水,不起波澜,所以忍辱的工夫尚浅,更遑论其他。
第二,王阳明认为坐禅未必是修行的有效法门,从修行的效果方面来看,坐禅未必能够成佛。王阳明的这个认识也有佛典作为依据,根据《五灯会元》的记载,唐代开元年间,马祖道一在衡山坐禅,怀让禅师知道马祖有慧根,只是修行方法有误,白白浪费光阴,怀让禅师就决定点拨他。怀让禅师见到马祖,就问道:“大德坐禅图个什么?”马祖说:“图作佛。”怀让禅师就随手捡起一块砖来,在庙前磨石上磨这块砖头。马祖过来说:“老和尚磨砖作什么?”怀让禅师说:“磨一面铜镜子。”马祖哑然失笑,说:“老和尚糊涂了吧?磨砖岂成铜镜?”怀让禅师知道禅机已到,就对马祖说:“磨砖不能成铜镜,坐禅岂能成佛呀?”马祖当下彻悟。要磨一面铜镜子出来,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材料,要有一块铜板;一个是工夫,要把铜板磨出光亮来。材料是本体,磨刮是工夫,舍弃本体,工夫就没有着落,不管如何辛苦磨刮,砖头终究成不了镜子。佛教修行亦是如此,不能牢牢地把握住佛性本体,只是在坐禅方面下工夫,就像是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西湖僧经不住王阳明几句羞辱,就是因为心无所住,即使外在形体装扮得巍然不动,也无非是无根之木,一推就倒。正如王阳明在《赠芳上人归三塔》诗中所言:“调心亦复聊同俗,习定由来不在山。”
明代中期以后,批评阳明学的学者就不断指出王阳明哲学有禅学倾向,或者说阳明近禅。明治时期,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著有《王阳明与禅学》,对此问题有比较系统地阐释。当代学者也有人研究王阳明哲学与禅学、佛教的关系问题,比如陈荣捷《王阳明与禅》。笔者也承认王阳明哲学与佛教有密切的关系,王阳明朋友圈子中也有很多高僧大德,现存王阳明的诗集中,时常可以看到王阳明留宿大山名刹、与高僧谈玄论道的记载,比如王阳明三十岁的时候,就曾在九华山化城寺住过很长时间,留下诸多优美的诗篇。如《化城寺》六首第一首曰:
化城高住万山深,楼阁凭空上界侵。
天外清秋度明月,人间微雨结浮阴。
钵龙降处云生座,岩虎归时风满林。
最爱山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
尾联表明王阳明在九华山期间,曾经与化城寺僧人秉烛夜谈,交流的内容自然离不开佛教话题,这也足以表明王阳明精通佛法,其佛学修为足以与僧人进行深入地对话。
又如《忆龙泉山》曰:
我爱龙泉寺,寺僧颇疏野。
尽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
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
龙泉山是王阳明家乡余姚的一处名山,龙泉寺位于此山之上,王阳明与龙泉寺中僧人交往密切。宦居京师期间,也时常忆念龙泉寺的清静生活。
尽管如此,我们在承认王阳明与佛教关系密切的同时,也要注意到王阳明与佛教的根本差异。这个根本差异就在于王阳明认为五伦是人之种性,这个种姓既可以区别于其他存在,也是儒家区别于其他宗教的重要特征,尤其是佛教。王阳明认为佛教逃避五伦,不是人情人性自然合理的安排,而是人为地斩断与割舍。
王阳明牢牢地把握住五伦,笃定住人类种性,就在根本处与佛教厘清了思想纠缠,在这个根本问题上,绝对不能说王阳明哲学近禅,绝对不能含糊其辞,此处认识不清,正如王阳明所言,就有毫厘千里之缪。
王阳明早年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是沉溺于佛教的,后来还是回归到了儒家,与佛教的关系渐行渐远。当然,除了根本处与佛教冰炭难容之外,在修行方式、教育方法、生活审美方面,王阳明也会借助佛教的智慧。比如王阳明曾经提出一个乐观理想的口号,就是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可为圣贤,因为人人皆有良知之心,也就具备了成就完美人格的可能性,当然要把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性,还需要后天勤苦的修身工夫,但是这种可能性是不分贵贱,不分老少,人人皆有的。
王阳明的这个口号传播很远,影响很大。杨茂就曾不远千里从老家泰和赶来请求王阳明指点,杨茂是一位聋哑人,残障人士,很是不幸,他内心非常自卑,既然王阳明说人人皆可为圣贤,杨茂来的目的也是意在确认自己有无成为圣贤的可能性。聋哑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交流有严重的障碍。耳不能听则言语不能入其心,口不能言则心思不能达于人,点拨起来难度很大。王阳明却能够借助禅门之法,以高超的智慧驱除了杨茂内心自卑的阴霾,重新激活了杨茂奋进的自信心。关于这场特殊而精彩的对话,下期详细言之。
赵永刚
图文收集与编发: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