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23日《贵阳晚报》第A13版“孔学堂”刊载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贵州大学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赵永刚博士“《阳明诗话》专栏之十四:出处行藏未可期”。编者按及全文如下: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贵州学术发展史的辉煌篇章,也是中国学术发展史的巨大转折。阳明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弘扬阳明文化既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目前阳明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对于阳明彪炳千秋的历史贡献与文学成就之研究尚显薄弱。有鉴于此,本报特邀赵永刚博士开设王阳明诗话专栏,以王阳明诗歌为中心,采用诗史互证、诗思互鉴的研究方法,呈现王阳明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叙写王阳明波谲云诡的传奇人生,论述王阳明超凡入圣的心学智慧。
专栏作者简介
赵永刚,文学博士,现为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学术兼职有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等。
出版学术专著《王阳明年谱辑存》、《中国古代文学传习录》、《清代文学文献学论稿》、《杭世骏年谱》等。
正德元年(1506),外朝官员与阉党八虎之间的党争,因为新任吏部尚书焦芳以及太监李荣的告密,原本对外朝官员有利的局面急转直下,王阳明也深受其害。
太监李荣在左顺门传达明武宗的口谕,明武宗答应宽限些时日以后,一定处理八虎,给外朝官员一个答复。因为有了明武宗的口头承诺,以户部尚书韩文为首的外朝官员才慢慢散去。
在这场党争之中,王岳、范亨、徐志是太监中的忠良之士,尤其是王岳曾经掌管东厂,对刘瑾等八虎的作为深恶痛绝,此时也想借助外朝官员的声势将其铲除。外朝官员退去之后,王岳等三人觐见明武宗,汇报党争的最新动态。王岳说:“外朝官员群情激愤,不铲除八人,恐怕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明武宗不得已作出让步,当即命令王岳逮捕刘瑾等八虎,交给外朝官员处置。王岳喜不自胜,立刻就要前去抓捕。同行而来的徐志却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抓不迟。”王岳也以为八虎已是瓮中之鳖,肯定是跑不了的。未曾想却大意失荆州,正所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吏部尚书焦芳把明武宗逮捕八虎的决定泄露给了刘瑾,八虎之中的丘聚出自李荣门下,李荣也把此决定泄露给了丘聚。对于八虎来说,生死成败就在这一夜,而他们竟然牢牢地抓住了这一夜,不仅保住了性命,还颠倒了是非黑白,搬倒了外朝官员,造成了阉党专权的格局。
在这次党争之中,外朝官员犯了轻敌的错误,八虎绝非等闲之辈,尤其是刘瑾。刘瑾生性狡狯,加之能读书识字,专门揣摩一些古往今来的阴谋之术。另外,此人口才极好,人称“快嘴刘”,善于搬弄是非,混淆视听。生死面前,刘瑾积攒的那些阴毒的伎俩都派上了用场。
刘瑾等八人跑到明武宗跟前,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磕头如鸡啄米一般,边哭边说:“如果没有万岁爷庇护,奴才们早就被剁碎喂狗了。”他们这一哭闹祈求,明武宗慢慢动了恻隐之心。刘瑾这帮太监最擅长察言观色,他们早已熟悉明武宗的一颦一笑所反映出的内心情绪,眼见得有机可乘,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刘瑾说:“迫害我们的不是外人,正是太监王岳。”明武宗说:“何以见得?”刘瑾说:“王岳掌管东厂的时候,就勾结御史,对他们说:‘有我在东厂给你们作主,要弹劾谁,尽管说。’万岁爷派人去内阁商议处理奴才们的事情时,王岳倒向了内阁一边,压根没有把万岁爷的想法放在心上,王岳是何居心?”太监联合外朝官员,干涉政事,这可是犯忌讳的大事件,明武宗越听越气愤。刘瑾乘势进言诋毁王岳说:“献给万岁爷玩好之物,比如狗马鹰兔,王岳也曾买来进献,万岁爷都知晓,为何外朝官员单单揪住我们不放呢?”说完,又装出一副可怜姿态,趴在地上呜呜流泪。明武宗信以为真,怒不可遏,马上派人抓捕王岳,将王岳等三人流放到南京。这个结局,王岳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刘瑾掌权以后,又假传圣旨,在山东临清逼迫王岳、范亨自尽。不管如何,徐志的一句话,曾经起到了挽救刘瑾性命的作用,刘瑾还念这点好儿,对于徐志,派人痛打了一通,徐志胳膊被打折,刘瑾恶气已出,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刘瑾保住了性命,陷害了王岳,还不肯罢休。刘瑾接着说:“万岁爷喜好点歌舞,喜欢摆弄摆弄狗马鹰犬,无非是万机之暇的一点放松而已,这对于治理国家有什么妨碍吗?外朝官员却小题大做,肆无忌惮地进谏,外朝官员为何如此放肆,症结就在于司礼监没有万岁爷的耳目,如果司礼监秉笔太监是万岁爷的人,万岁爷就可以为所欲为,再也无须在意谏章,御史也会三缄其口了。”明武宗彻底被刘瑾的一张利口说服,当即任命刘瑾司礼监,马永成、丘聚接管东厂,谷大用接管西厂。
外朝官员还在等对八虎的处理结果,没曾想等来的却是对刘瑾等人的任命,消息一出,外朝官员一片哗然。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纷纷以辞职相抗衡,他们以为自己好歹是先帝托孤的老臣,明武宗不会同意他们的辞呈,说不定还会挽留他们,到那时还可以再搏一把,他们就以铲除刘瑾为留任的前提条件。之后事态的发展证明,刘健等人确实没有多少政治斗争的经验,他们对于问题的看法过于乐观了。明武宗很爽快地批复了他们的辞呈,允许刘健、谢迁辞职,三人之中,只留下了李东阳。很显然,这不单是明武宗的决定,也是刘瑾等人背后怂恿中伤的结果。何以李东阳能留任呢?是因为内阁在讨论明武宗安置八虎于南京的决议时,刘健、谢迁极力反对,只有李东阳默不作声。
内阁三老去其二,剩下李东阳孤掌难鸣,刘瑾专权的局面在短时间内业已形成。
正德元年(1506)十月,南京科道官员戴铣、牧相等上疏乞请留任刘健、谢迁,并胪列刘瑾不法之事数十条,认为“元老不可去,宦竖不可任”,矛头直接指向刘瑾。这下子激怒了明武宗和刘瑾,戴铣、牧相被押解进京,刘瑾必欲除此两人而后快,一路之上,极尽折磨之能事,两人性命,危在旦夕。
此时王阳明于公于私都不能再沉默了,作为骨鲠之臣,王阳明不能坐视阉党专权而默然,从私人感情而言,牧相是王阳明的姑父,长辈性命悬于一线,王阳明也不能见死不救。王阳明冒着极大的风险,上了一封奏疏,题为《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盛德疏》,这封奏疏大意是说,君仁则臣直,戴铣等人身居言官之任,以言为责,弹劾百官是其职责所在。戴铣等所上奏章如果合理,就应该采纳;即使不合理,也不能严厉责罚。若是责罚过甚,就会堵塞言路,将来国家面临巨大灾难,言官也会畏罪不言。戴铣等所言皆是忠义之词,即使用词不当,冒犯天威,也应念在其用心忠直的份上,赦免他们。天寒地冻时节,南京距离北京又有千里之遥,万一戴铣等人病死途中,陛下就要背负残杀谏官之名,群臣议论纷纷,有损于皇上圣明之德。所以,希望陛下收回成命,赦免他们。
王阳明的这封奏疏写得很平实,也很切近事理,只是奏疏中所言明武宗要“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等,“改过”二字触犯龙颜,再加上刘瑾等人的恶意诋毁,煽风点火,王阳明不仅没能营救出牧相,自己也被投入了大牢之中。王阳明在锦衣卫大狱中被囚禁了一个多月,十二月二十一日,朝廷宣布对王阳明的处分结果,王阳明在午门被廷杖三十,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贬谪是政治上的沉重打击,廷杖则是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廷杖对于一位士大夫而言,绝对是奇耻大辱,这个耻辱,牢牢地刻在王阳明的心上,始终难以忘却。两年多以后,身处贵州龙场的王阳明,在接到宪副毛科关于贵阳书院教职的邀请时,在《答毛拙庵见招书院》诗中还沉痛地说:“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即本人是廷杖刑余之人,颜面尽失,哪里还有什么威仪供书院诸生效法?对于毛科的盛情邀请,实在是愧不敢当。
在狱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王阳明与同时被刘瑾迫害的官员林富等讲论《周易》,王阳明《送别省吾林都宪序》曰:“正徳初,某以武选郎诋逆瑾,逮锦衣狱,而省吾亦以大理评触时讳在系,相与讲《易》于桎梏之间者弥月。盖昼夜不怠,忘其身之为拘囚也。”在传统士大夫的信仰体系之中,《周易》为忧患之书,文王拘而演《易》的史实不断激励着遭遇磨难的仁人志士,他们普遍认为阴阳消长、变化无穷是宇宙的根本规律,君子道长、小人道削是永恒真理,小人得势只是短暂性地存在,剥极而复,否极泰来,君子依然会迎来光明与胜利,这种信念是王阳明在狱中的重要精神支撑。王阳明《狱中诗》就有大量研读《易》的诗歌,比如《读易》: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
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
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
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
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
遯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在狱中,王阳明也在反省这次党争失败的原因,他在《天涯》诗中说:“思家有泪仍多病,报主无能合远投。”即深处牢狱之中,越发思念亲人,以至于泪下沾襟,被阉党折磨得遍体鳞伤。对句是说,有心报答主上隆恩,却因缺乏斗争经验,反而被奸佞反噬,贬谪远投。“无能”二字倒也不是愤激之言,而是理性反思,这种反思不仅指向个人,也指向外朝官员这一群体,他们在党争中确实有很多严重的失误,以至于给刘瑾等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这次党争也让王阳明深切体会到了宦海沉浮的残酷,王阳明更加渴望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更加思念温暖体贴的家族亲友,如《岁暮》诗曰:“溪鹤洞猿尔无恙,春江归棹吾相将。”《天涯》诗曰:“留得升平双眼在,且应蓑笠卧沧洲。”
明武宗与刘瑾却没有给王阳明辞官归隐的机会,而是把他贬谪到了贵州龙场。当时的龙场,自然环境极为恶劣,王阳明此行无疑是凶多吉少。出狱之后,王阳明在《别友狱中》诗中坦言“行藏未可期”,到底来不来龙场,王阳明徘徊了很久。直到一年以后,王阳明才带着两个仆人,风尘仆仆地踏上了西行的路途。
赵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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