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1日《贵阳晚报》第A11版“孔学堂”刊载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贵州大学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赵永刚博士“《阳明诗话》专栏之十五:湖山如旧我重来”。编者按及全文如下: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贵州学术发展史的辉煌篇章,也是中国学术发展史的巨大转折。阳明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弘扬阳明文化既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目前阳明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对于阳明彪炳千秋的历史贡献与文学成就之研究尚显薄弱。有鉴于此,本报特邀赵永刚博士开设王阳明诗话专栏,以王阳明诗歌为中心,采用诗史互证、诗思互鉴的研究方法,呈现王阳明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叙写王阳明波谲云诡的传奇人生,论述王阳明超凡入圣的心学智慧。
专栏作者简介
赵永刚,文学博士,现为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学术兼职有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等。
出版学术专著《王阳明年谱辑存》、《中国古代文学传习录》、《清代文学文献学论稿》、《杭世骏年谱》等。
正德二年(1507)闰正月初一日,王阳明踏上了贬谪之路,在赴贵州龙场之前,他先回到浙江故里辞别家人,将养病体。
因为受到王阳明的牵连,本年二月,王华被刘瑾贬谪为南京吏部尚书。在此之前,王华官居礼部侍郎,是正三品,而吏部尚书是正二品,从官阶上看,是升级了,其实这是一种明升暗降的处理方式。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留都南京这个行政系统就是徒有虚名,没有多少实际的行政权力,王华被安置到南京,也就意味着从权力中心被挤压到了边缘。
根据陆深《海日先生(王华)行状》的记载,刘瑾得知王阳明弹劾自己时,怒不可遏,不仅放逐了王阳明,还迁怒于王华。刘瑾未发迹时,跟随余姚人方正学习书法、历史,方正不时说起王华这位状元乡贤,刘瑾就从方正那里熟知了王华高尚的道德人品,心中对王华甚是敬佩仰慕。刘瑾得知王阳明乃是王华之子,心中怒气稍稍有所缓解。此时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被迫致仕(退休),内阁仅剩李东阳一人,刘瑾有意拉拢王华,就私下里派人到王华家捎来口信,大意是说,刘瑾素来仰慕先生高风,王华若肯屈尊来刘府一见,入阁拜相,易如反掌。
刘瑾拉拢王华的真正目的,倒也不是出于对王华的尊重。此时内阁空虚,刘瑾短时间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拉拢王华有市恩的目的。而且王华官声颇佳,把王华此等正人君子纳入刘党,也可以缓解外朝官员对刘瑾的敌视情绪。另外,王华虽是状元出身,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不是铁腕政客,未曾与外朝官员结成死党,也没有过硬的政治靠山,便于刘瑾将来操控。刘瑾原本以为王华会感恩来拜,未曾想在高官厚禄的诱惑面前,王华巍然不动,就是不搭理刘瑾。刘瑾拉拢不成就打压,王华就被他安置到南京吏部尚书这个闲职上。不过刘瑾还未死心,王华动身之前,刘瑾又抛来橄榄枝,派人对王华说:“暂且委屈一下先生,不久就把您从南京请回。”目的还是希望王华来刘府拜谢,王华依然不肯屈就。
面对刘瑾的威逼利诱,王华体现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王华对于宦官专权的弊端早就有深刻的认识,明孝宗晚年宠幸宦官李广,迷信道教,王华作为经筵日讲官,在主讲《大学衍义》时,就以唐代李辅国、张皇后朋比为奸之事讽谏明孝宗。现在轮到了刘瑾专权,王华自然不会阿附。
在传统中国政治体系里面,很多士大夫认为被贬谪是一种耻辱,但是,也有人反而把犯颜直谏视为政治良知的表现,把被贬谪视为一种荣耀。如宋·文莹《续湘山野录》记载: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初为校理,忤章献太后旨,贬倅河中,僚友饯于都门曰:“此行极光。”后为司谏,因郭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不胜,贬睦州,僚友又饯于亭曰:“此行愈光。”后为天章阁知开封府,撰《百官图》进呈,丞相怒,奏曰:“宰相者,所以器百官,今仲淹尽自抡擢,安用彼相?臣等乞罢。”仁宗怒,落职贬饶州。时亲宾故人又饯于郊,曰:“此行尤光。”范笑谓送者曰:“仲淹前后三光矣!”
范仲淹因直言进谏,先后三次被贬,范仲淹本人和亲友不以为辱,反以为荣,这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是传统士大夫的共同价值信仰,王华也是此种信仰的忠实宗奉者。
本年三月,刘瑾、焦芳起草诏书,在金水桥敕谕文武群臣,把大学士刘健、谢迁,尚书韩文、杨守随等,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等五十三人列为奸党。王阳明名列刘瑾所谓奸党之中,虽遭贬谪之苦,但是也赢得了骨鲠之臣的美誉,与范仲淹类似,也应该说是与有荣焉。王氏父子自然也不会与刘瑾和解,以致于开罪名列奸党录的其他五十二人。
王华父子的不妥协导致两个严重后果,一是王华被挤出权力中心,二是王阳明的贬谪之路被刘瑾设置了重重杀机。本年三月,王阳明抵达钱塘北新关,诸弟前来迎接,生离死别之后,兄弟再次相见,王阳明悲喜交集,写下了《赴谪次北新关喜见诸弟》一诗:
扁舟风雨泊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
已分天涯成死别,宁知意外得生还。
投荒自识君恩远,多病心便吏事闲。
携汝耕樵应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历经巨变,喜得团圆,确实有恍如隔世、如同梦寐的感觉。颔联“已分天涯成死别”,语气极为悲痛,也可以看出王阳明当时上疏弹劾刘瑾,是抱定了必死之心的,至于被贬谪,被赦免,反而是深感“意外”。颈联表明王阳明决定接受贬谪的现实,尾联则是对未来的思考,王阳明打算与诸弟耕读持家,老死林下,再也不涉足政坛了。
挨过了廷杖酷刑,经历了牢狱折磨,接着又是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回到故乡的王阳明身体极度虚弱,一度病倒,尤为严重的是肺病加剧。王阳明为躲避刘瑾派来的刺客追杀,无法在家中静养,只好躲避在杭州、绍兴几座寺庙中养病,如在南屏寺期间,其在《南屏》诗中写道:
溪风漠漠南屏路,春服初成病眼开。
花竹日新僧已老,湖山如旧我重来。
层楼雨急青林迥,古殿云晴碧嶂廻。
独有幽禽解相信,双飞时下读书台。
颔联“湖山如旧我重来”一句,充满强烈的道德自信,王阳明认为刘瑾专权只不过是一时侥幸,肯定不会长久,难成气候。湖山如旧,依然充满生机,温情脉脉地安顿一位被权力抛弃的儒者。
又再如在净慈寺,王阳明《卧病浄慈写怀》曰:
卧病空山春复夏,山中幽事最能知。
雨晴阶下泉声急,夜静松间月色迟。
把卷有时眠白石,解缨随意濯清漪。
吴山越峤俱堪老,正奈燕云系远思。
王阳明毕竟是心忧天下的儒者,即使是在卧病期间,虽然也有净慈寺幽静的山水美景相伴,也有书卷消遣时光,但是王阳明依然难以断然割舍对朝廷的关切之情,尾联就是这种仕与隐之间矛盾的具体反映。
再如在胜果寺,王阳明著有《移居胜果寺二首》,其一曰:
江上但知山色好,峰回始见寺门开。
半空虚阁有云住,六月深松无暑来。
病肺正思移枕簟,洗心兼得远尘埃。
富春咫尺烟涛外,时倚层霞望钓台。
其二曰:
病余岩阁坐朝曛,异景相新得未闻。
日脚倒明千顷雾,雨声高度万峰云。
越山阵水当吴峤,江月随潮上海门。
便欲携书从此老,不教猿鹤更移文。
第二首尾联“不教猿鹤更移文”,足以显示王阳明隐居山林的决心。王阳明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刘瑾却不给他这份闲适,反而要置王阳明于死地。第一首颈联“病肺正思移枕簟”,表面上看王阳明移居胜果寺的原因是因为肺病,其实若是单纯从养病角度考虑,胜果寺与南屏寺、净慈寺并无多少差别。王阳明三迁其居的真实动因,是为了隐藏行踪,躲避刺客的追杀。
即使是移居到胜果寺,王阳明的行踪在几个月之后还是暴露了。根据陆相《阳明山人浮海传》以及冯梦龙《王阳明出身靖难录》的记载,正德二年(1507)八月某日午后,王阳明独自在胜果寺廊下乘凉,仆人外出,都不在身边。突然有两个彪形大汉,身穿官校之服,腰悬绣春刀,出现在王阳明面前。此二人操着北方口音,问王阳明:“官人是王主事吗?”王阳明点头称是。二人说:“我们有言相告。”不由分说,挟持王阳明就出了胜果寺。王阳明问将往何处,二人说:“大人不必多问,随我们走就是。”王阳明说:“我病体虚弱,实在是走不动呀。”二人说:“路程不远,我们可以搀扶着您。”王阳明不得已,只好随之前去。约莫走了二三里地,身后另有两人急匆匆追过来,王阳明观其相貌,觉得面熟。两人跑过来说:“大人认识我们吗?我们是胜果寺旁边的住户沈玉、殷计。我们素来听闻大人是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贸然打扰,刚才听说大人被官校挟去,我们担心大人有危险,所以追过来保护大人。”两个官校听闻此言,脸色大变,呵斥沈、殷二人说:“他是朝廷罪犯,尔等不得亲近。”沈、殷二人说:“王大人的案子已经了结,朝廷下旨贬谪龙场,两位难道要抗旨不成?”两位官校不再答言,只管没头没脑地挟持着王阳明前行,沈、殷二人放心不下,也仅仅尾随其后。
傍晚时分,五人来到江边一所破旧的空房子中,两位官校对沈、殷二人说:“我们是奉刘瑾刘公公之命,来取王守仁性命的。与尔等无关,你们速速离去,不要滋生事端。”沈玉说:“王大人是名闻天下的忠臣,与两位大人有何冤仇,两位大人果真甘心屠戮忠良吗?王大人身首异处,何其惨也?况且你们把王大人尸首遗弃在江边,地方官追查起来,两位也难逃干系不是?”两位官校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随后就从腰间解下一条一丈有余的绳子,丢给王阳明,说:“给你留个全尸,你就自缢吧?”沈玉说:“自缢与死于刀下,一样悲惨。”两位官校拔出刀来,怒气冲冲地对沈玉说:“王守仁不死,我等无法交代,刘公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今日王守仁不死,我们焉有活路?”说罢,跳将过来,就要结果王阳明的性命。
赵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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