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4日《贵阳晚报》第A16版“文史博阅”刊载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贵州大学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赵永刚博士“《阳明诗话》专栏之十七:险夷原不滞胸中”。编者按及全文如下: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贵州学术发展史的辉煌篇章,也是中国学术发展史的巨大转折。阳明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弘扬阳明文化既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目前阳明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对于阳明彪炳千秋的历史贡献与文学成就之研究尚显薄弱。有鉴于此,本报特邀赵永刚博士开设王阳明诗话专栏,以王阳明诗歌为中心,采用诗史互证、诗思互鉴的研究方法,呈现王阳明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叙写王阳明波谲云诡的传奇人生,论述王阳明超凡入圣的心学智慧。
专栏作者简介
赵永刚,文学博士,现为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学术兼职有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等。
出版学术专著《王阳明年谱辑存》、《中国古代文学传习录》、《清代文学文献学论稿》、《杭世骏年谱》等。
根据冯梦龙《王阳明出身靖难录》的记载演绎,王阳明邂逅的这位道士,乃是二十年前在江西南昌铁柱宫与之谈论养生之道的无为道者。历经沧桑巨变后,在荒凉寂寞之地,偶遇多年前的故知,王阳明内心自然是欢喜的。
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记载,道士还赠给王阳明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大意是说二十年前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眼下先生亡命至此,这个消息我早已了然,故而在此相候。这两句诗带有很强的神秘主义色彩,好像无为道者果真有预见性似的。即使单纯从艺术性而言,这两句诗也确实不错。可惜钱德洪只记载了两句,其他则付之阙如,冯梦龙则以小说家言补充了其他六句,使之成为首尾完整的一首七言律诗,其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负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无为道者以斯文在兹相勉励,令王阳明大为感动。王阳明坦言自己对出处的抉择,赴谪龙场,恐怕是凶多吉少,与其枉自搭上性命,不如隐姓埋名,逃亡隐遁。无为道者并不认同王阳明的想法,他提醒王阳明,一走了之,反而会授人以柄,万一刘瑾诬告王阳明叛逃敌国,反而会给家人带来诸多灾难,尤其会连累尚在南京吏部尚书任上的老父王华。在无为道者的点拨下,王阳明放弃了逃遁的想法,就请无为道者为之占卜赴谪龙场的吉凶。占卜的结果是“明夷”卦,这也给王阳明赴谪增添了信心。王阳明结束了半年多的逃亡历程,从武夷山返回,先去南京拜见王华,本年十二月抵达浙江故里,辞别亲友。
王阳明这半年多的经历,曲折离奇,充满传奇色彩,其实都是王阳明搪塞刘瑾追查的杜撰之词。正德二年(1507)闰正月初一日,王阳明就已经离开京城,踏上赴谪之路。可是迁延一年,王阳明仍在浙江故里,未曾前往贬谪之地。朝廷尤其是刘瑾自然要追究王阳明抗命不遵的罪责,王阳明拖延的真实原因是对赴谪龙场心存迟疑,担心客死他乡。但是这个真实原因无法道出,只好杜撰出投水自尽、梦游龙宫、漂浮海上、误入武夷、山中遇虎、邂逅道士等曲折经历。为了增强这些子虚乌有经历的可信度,王阳明还创作了一卷《游海诗》。陆相又在《浮海诗》的基础上,踵事增华,写成《阳明山人浮海传》。《游海诗》《浮海传》流传很广,也是后世一切关于王阳明浮海经历的母本,冯梦龙著《王阳明出身靖难录》也是取材于这两种文献。
笔者撰写《阳明诗话》第十五则《湖山如旧我重来》、第十六则《今来消息我先闻》,为了增强叙述的趣味性,向读者介绍了冯梦龙的小说家言。此处则提醒读者,冯梦龙《王阳明出身靖难录》虽有所本,但毕竟是小说,不能作为王阳明传记正史资料来读。另外,王阳明浮海经历,乃是出于王阳明本人之虚构,并非史实。受专栏篇幅字数所限,前两期只能介绍征引冯梦龙之言,至于考证阐释,本期方能详细论之,倒不是笔者轻信小说家言,或以小说游戏笔墨撰写随笔。
王阳明游海经历乃是出于杜撰,当时就已经有人指出,如季本《跋阳明先生游海诗后》曰:“游海之事茫昧幽渺,世所罕有,岂先生忠义之气所感欤?不然,或其有为而自托焉,未可知也。”季本所言忠义之气的感召云云,乃是虚晃一笔,点明《游海诗》是阳明自托才是关键。
但是王阳明游海之事流传太广,积非成是,牢不可破,以至王阳明好友湛若水在撰写《阳明先生墓志铭》时不得不郑重辩白之,湛若水说: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曾为仓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者哉?”
据此可知,正德二年(1507)随着王阳明《游海诗》的出现,王阳明游海的传奇故事已经流传天下,也有人将此故事转述给湛若水,湛若水是阳明至交好友,一听就知道这是王阳明佯狂避世之举。七年之后,即正德九年(1514)春天,湛若水与王阳明在滁阳相会,湛若水再次提到自己关于王阳明游海的判断,得到了王阳明本人的认可。
束景南所著《王阳明年谱长编》对此问题有更为深入的考证,束景南先生对冯梦龙小说中提到的沈玉、殷计两人以及其象征意义,也有很精当的分析。束先生说:“沈玉即用屈原投江自沉之典故,殷计即用箕子披发佯狂避祸之计。”
既然游海一段经历是杜撰,那么半年多以来,王阳明究竟身在何处?现存王阳明诗集中,有《南屏》《卧病静慈寺写怀》《移居胜果寺》等诗,笔者推测,王阳明是往来于杭州、绍兴、余姚之间,其中居住时间最长的是在静慈寺、胜果寺等寺庙。常住寺庙,一来是为了养病,二来也是躲避刘瑾的迫害。隐匿行踪,栖身寺庙,沉闷寂寥之感,时常流露于诗中,如《因雨和杜韵》曰:
晩堂疏雨暗柴门,忽入残荷泻石盆。
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
客途最觉秋先到,荒径惟怜菊尚存。
却忆故园耕钓处,短蓑长笛下江村。
首联是写傍晚时分天降疏雨,既然是疏雨,就说明不是大雨暴雨,雨量不大的疏雨何以会从石盆倾泻而出?原因就在于雨下的时间特别长,而作者独坐听雨的时间也特别久,大概是从傍晚延续到深夜,颔联“几人灯火坐黄昏”可以作为佐证。“残荷”应该就是作者的自我象征,残荷零落,又遭秋雨摧残,不难想见作者此时正遭受来自刘瑾的重重迫害。
颔联“沧江”“白发”“灯火”“黄昏”四个意象,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黄昏之下,沧江边上,一灯如豆,色彩昏黄萧瑟,迷离冷清。万里沧江奔流而去,宇宙时间一泻千里;白发不知不觉中暗暗生出,个人生命也在慢慢消耗。“万里沧江”与“几人灯火”对仗,是属于程千帆先生所言一与多的对仗模式,宇宙的辽阔越发衬托出了诗人的寂寥。
颈联出句是说客居他乡的游子最容易感知季节的变换,秋风秋雨,也最容易拨动游子的心弦。此种表达方式,唐人已发其端,如杜审言著《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刘禹锡《秋风引》:“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对句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顺势引出尾联“故园耕钓”的归隐之意。
王阳明三十四岁就已经笃定了圣人之志,以倡明儒家圣学为平生事业。即使是在本年逃匿期间,王阳明也未曾放弃讲学事业。王阳明离开京城之后,与湛若水等好友各在天之一涯,独学而无友,精神上非常苦闷,而此时徐爱等人的出现,又重新燃起了王阳明讲学的信心。根据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的记载,王阳明虽然以圣人之学为号召,但是当时功利主义之风盛行,人多以为迂阔不切实际,唯独妹婿徐爱奋然有志于学,因王阳明即将远赴龙场,就纳贽北面,拜在阳明门下。稍后蔡宗兖、朱节等亦拜阳明为师,这三人是第一批王门弟子。这大半年时间里,王阳明很多时间可能都是在与此三人讲学中度过的。本年十二月,徐爱三人北上京师参加次年春天的会试,王阳明作《示曰仁应试》《别三子序》两篇文章为之送别。王阳明《忆别》诗虽然没有标注赠别对象,笔者推测也是为此三人而作,其诗曰:
忆别江干风雪阴,艰难岁月两侵寻。
重看骨肉情何限?况复斯文约旧深。
贤圣可期先立志,尘凡未脱谩言心。
移家便住烟霞壑,绿水青山长对吟。
首联“风雪”所呈现的季节与《别三子序》的创作时间相同,尾联“移家便住烟霞壑”的归隐之意,与《别三子序》中王阳明自言“予将有归隐之图”相同,“斯文约旧”“贤圣可期”应该就是王阳明师徒之间讲学的重要论题。
王阳明在《别三子序》中说,北上会试,有可能高中,也有可能落榜,即使是落榜了,也没有必要悲悲戚戚,更应该将此经历作为磨砺性情、玉成德业的重要契机。即王阳明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违其所乐,而投之于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虑,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兹行欤?”三子之玉成在兹行,王阳明之玉成也在龙场之行,一个月之后,王阳明决定起身前往龙场。
王阳明游海的一段经历并非事实,然《泛海》确实是出自王阳明之手,其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险夷是偏义复词,重点强调险。王阳明把心体比作天体,心体上有各种情绪飘过,但是这些情绪最好一过即化,不要滞留于心体之中。就好像天体上有时暴雨倾盆,有时乌云密布,这些都是短暂性的存在,不会影响天体的湛朗空阔。月色空明,海涛平静,水天一色,一望无垠;有一高僧,手持锡杖,御风泠然而下。这是王阳明的想象情景,也为游海之事平添了一份神秘色彩。
王阳明最终决定“万里投荒不拟回”,毅然决然地奉命赴谪,是多种机缘促成的结果,既有王阳明个人体悟见识的精进,也有为家人安全的考虑,而父亲王华的艰难处境,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赵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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