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日《贵阳晚报》第A16版“文史博阅”刊载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贵州大学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赵永刚博士“《阳明诗话》专栏之二十:实惭文檄过称扬”。编者按及全文如下: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贵州学术发展史的辉煌篇章,也是中国学术发展史的巨大转折。阳明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弘扬阳明文化既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目前阳明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对于阳明彪炳千秋的历史贡献与文学成就之研究尚显薄弱。有鉴于此,本报特邀赵永刚博士开设王阳明诗话专栏,以王阳明诗歌为中心,采用诗史互证、诗思互鉴的研究方法,呈现王阳明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叙写王阳明波谲云诡的传奇人生,论述王阳明超凡入圣的心学智慧。
专栏作者简介
赵永刚,文学博士,现为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学术兼职有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等。
出版学术专著《王阳明年谱辑存》、《中国古代文学传习录》、《清代文学文献学论稿》、《杭世骏年谱》等。
思州知府李概派人到龙场凌辱王阳明,据说,凌辱的具体内容,大概就是要王阳明下跪等,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语言暴力。李概显然是在故意挑衅,有意与王阳明为难。在李概看来,龙场是思州府管辖之地,王阳明到龙场驿赴任,第一件事就应该来思州府拜见他,可是王阳明却迟迟不来,李概就摆起官架子来,认为王阳明傲慢无礼,不把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既然王阳明不来跪拜请罪,他就先发制人,派人到龙场逼着王阳明下跪求饶。李概的做法,就类似于犯人到了流放之地,要先打几十杀威棒,非得把犯人打得服服帖帖不可。
既然背后有李概撑腰,思州府的官员耀武扬威地来到龙场。落井下石、欺压良善,对于这些小吏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闻讯赶来的百姓实在看不下去,纷纷出来为王阳明求情,遭到思州府官员呵斥,警告他们少管闲事,而且态度蛮横。事态一步步激化,官民之间先是吵闹,后来就演变成肢体冲突,最后思州府的官员被打得落荒而逃。
这次官民冲突又给李概提供了中伤王阳明的机会,李概就把王阳明告到了贵州按察副使兼提学副使毛科那里,诬告王阳明藐视上官,蛊惑山民,煽动民变。李概要求王阳明亲自到思州府负荆请罪,跪拜悔过,不然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毛科与王阳明都是浙江余姚人,谊属同乡,王阳明落难而来,原本应该有所庇护,可是毛科却生怕沾染了是非,不仅不为王阳明辩护,还不问青红皂白,轻信了李概一面之词,派人到龙场给王阳明捎来口信,命令王阳明到李概处请罪,不然就会大祸临头。言下之意,若是王阳明不肯屈服,难免会有性命之忧。
面对李概的无故挑衅以及毛科的生命威胁,王阳明坦然处之,真正彰显了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精神。
王阳明先是写了一篇《士穷见节义论》,以此自勉,并以之激扬士风。支撑他写这篇文章的,是孔子所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以及孟子所倡导的“浩然之气”。王阳明说天地正气流行,就好像星辰之在天,河岳之在地,事功、节义之在人。政治清明,正气发舒顺畅,君子可以乘时建功立业;政治昏暗,邪气上扬,正气被压制,穷乃见节,君子没有机会建功立业,君子的价值不在事功方面显露,而是在道德节操方面彰显,在沧海横流时作中流砥柱,维持人心,纲纪斯道。即使付出贬谪落职、碎首溅血的代价,也在所不惜。长江万里,汪洋汗漫,浩浩荡荡,奔流东下,遇到曲折阻挡的山脉,反而会激起江水撼天摧地的气势。逆境会激起更大的反抗,这就好比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邪恶势力越强大,正义的力量也就越宏伟。王阳明举例说,董狐秉笔直书的史官精神,是逆臣赵穿激之而成;苏武至死不渝的爱国之心,是匈奴的恶意摧残激之而成;东汉清流含冤就戮,甘之若饴,是党锢之祸激之而成。现在毛科、李概又以生死威胁阳明,也激起了王阳明士穷见节义的君子操守。
王阳明给毛科回了一封信,在信中表明了自己坚定的立场。王阳明在《答毛宪副》信中说,您昨天派人来,以祸福利害相劝导,并且劝说我无论如何都要到思州府一趟,当面谢罪。我对您的感谢之情,非文字所能表达。只是思州府官人来龙场凌辱下官,想来是官差小吏擅自行动,作威作福,并非出于李概知府的指使。龙场百姓与官差发生冲突,也是百姓出于良知而为,并非下官暗中教唆。既然如此,那么李概知府未尝凌辱下官,下官也不曾傲视李概知府,赔礼之说,从何说起?至于跪拜之礼,本是下级官员觐见上司的常仪,跪拜上级,原本就算不上什么耻辱,尽管如此,也不可无故跪拜。无故跪拜,不当行而行之,与当拜而不拜,当行而不行,都是自取其辱。既然您说到利害祸福,我就说说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身为贬谪小官,维持自己尊严的就仅剩下忠信礼义的道德操守了。如果这点操守和底线都保不住,才是真正的大祸。作为师长,祸福利害之说,我也时常与学生们讲论。君子应该以忠信为利,以礼义为福。若是忠信礼义荡然无存,即使俸禄过万钟,爵位至王侯,君子都会鄙视之;相反,如果稳稳地保住忠信礼义,即使剖心碎首,君子都会利而行之,以此为福,以此为利,更何况我还没死,只不过是被贬谪而已。说到死亡的问题,我住在龙场,每天都面临着多种死亡的威胁,此地瘴气很严重,我有可能病死;毒蛇猛兽比较多,也可能被咬死。但是我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原因就在于,我早已把外在的生命威胁抛在脑后,因为我清楚死生有命,不会为了苟活而放弃道德操守。李概果真要加害于我,如果其罪在我,自然是我咎由自取;若是我无罪而遭此横祸,也不过是多了一种死法而已,我就权且当作病死或被毒蛇猛兽咬死,终究不会动摇我的意志,改变我的操守。所以,请罪跪拜之事,我是绝对不可能去做的。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毛科、李概的算盘是打错了,他们原本以为可以用生死问题威胁王阳明,殊不知他早已勘破生死,而且秉持孔孟圣训,下定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决心,因为生命固然可贵,但是还有比生命更为宝贵的价值与尊严,这就是孟子所言:“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王阳明守住了底线,赢得了尊严。
且不说李概的反应如何,单说毛科读完王阳明的来信,彻底被他的浩然正气所震慑,哪里还敢再加罪?这次风波在毛科的弹压之下,不了了之,李概凌辱王阳明的诡计终究未能实现。
弘治年间,毛科在贵阳忠烈桥旁边建造了一座文明书院。龙场风波过后,毛科对王阳明越来越敬重,认为他的道德学问足以胜任文明书院的讲师之职,就致函阳明,希望王阳明出山,来文明书院讲学。
毛科在龙场风波的所作所为,令王阳明非常反感。另外,毛科还是放不下官架子,为书院聘请老师,没能亲赴龙场,虔诚相邀,也就罢了,竟然还以公函行文,带有命令性质,显然是招之不以其道,傲慢无礼,王阳明又岂肯屈就?更何况毛科官声不佳,王阳明也羞与之为伍。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王阳明并未多想,就果断,当然也不失委婉地拒绝了毛科的邀请。阳明在《答毛拙庵见招书院》一诗中表明态度:
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抛旧学荒。
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
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
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首联出句言有病,对句言无学。王阳明对自我形象的设计,有意与书院要求的师长形象相反。书院是文明之地,冠冕之堂,王阳明却说自己是山野村夫;书院要求勤勉缜密,王阳明却说自己与嵇康一样,性格疏懒;书院要求学识广博,王阳明却说自己书卷长抛,学问荒废。
颔联出句是说自己是贬谪小臣,而且遭受过廷仗之辱,君子不重则不威,自己却没有任何威严的形象可供书院诸生效法。往近处说,更何况还刚刚遭受了思州知府的凌辱呢。无学问,无威仪,您还在檄文中过高称扬,实在是愧不敢当。王阳明这一联字面意思处处是谦抑,其实用意却处处是傲然,也有意点醒毛科的做法是傲慢无礼,并非礼贤下士。
颈联说我确实有移居的计划,只不过打算移居的地方是靠近医馆,而不是讲堂。这一联呼应首联,有病所以拟就医馆,无学自然就要避讲堂。其实有病与无学都是王阳明的托词,阳明确实身体欠佳,但都不是非常的严重疾病,不至于不能授课,况且此时王阳明正在龙冈书院讲学呢。无学更是如此,王阳明未曾一日废书不观,龙场诗文中有大量关于读书的记载,尤其是读《易》的记载更多,在龙场期间还精心撰写了一部学术著作《五经臆说》,正是学问精进之时,著名的龙场悟道,就发生于此时,哪里是无学呢。
尾联用了《孟子·滕文公下》的典故,赵简子命车夫王良给自己宠幸的小臣奚驾车去打猎,奚不善射箭,是很拙劣的射手,王良驾车载着他,结果一整天下来,一只野兽都没射到。奚回来对赵简子说:“王良是天下最笨的车夫。”有人把奚的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我们再试一次吧。没想到这一次,一个早晨,奚就射中了十只野兽。奚高兴得不得了,对赵简子说:“王良真是天下最好的车夫。”赵简子说:“既然如此,我就请王良专门给你驾车吧。”奚自然是欣然接受,王良却断然拒绝。王良说:“奚射技太差,我按照规矩驾车他一只野兽也射不到;我迁就他,改变驾车规矩,他就满载而归。我不想为了利益,迎合小人,我不习惯为小人驾车。”王阳明用这个典故意在表明,即使我勉强出山,诸生以我为师,定然是一无所获,就好像当年的王良一样,在世俗人眼中,无非是一个被嘲讽的对象而已。
毛科非其人,招之非其道,王阳明就委婉拒绝了。一年之后,毛科被朝廷勒令致仕,继任者提学副使的是席书。席书的到来,对于阳明来说,是祸还是福呢?
赵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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