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0日《贵阳晚报》第A16版“文史博阅”刊载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贵州大学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赵永刚博士“《阳明诗话》专栏之二十一:可怜虚却万山中”。编者按及全文如下: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贵州学术发展史的辉煌篇章,也是中国学术发展史的巨大转折。阳明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弘扬阳明文化既有深远的学术价值,也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目前阳明文化研究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对于阳明彪炳千秋的历史贡献与文学成就之研究尚显薄弱。有鉴于此,本报特邀赵永刚博士开设王阳明诗话专栏,以王阳明诗歌为中心,采用诗史互证、诗思互鉴的研究方法,呈现王阳明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叙写王阳明波谲云诡的传奇人生,论述王阳明超凡入圣的心学智慧。
专栏作者简介
赵永刚,文学博士,现为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文系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学术兼职有贵州省《红楼梦》研究会副会长、贵州省儒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教学会理事、北京曹雪芹学会理事等。
出版学术专著《王阳明年谱辑存》、《中国古代文学传习录》、《清代文学文献学论稿》、《杭世骏年谱》等。
经历思州风波后,宪副毛科对王阳明的态度有极大改变,不再是打压,而是敬仰,主动亲近王阳明,聘请王阳明来贵阳主持文明书院教务,因招之不以其道,王阳明委婉拒绝。毛科不识趣,王阳明对其已然非常反感,但毛科亲近王阳明的意愿却越来越强烈。
正德三年(1508),毛科在私宅修了一座亭子,美其名曰“远俗亭”,又来央求王阳明写篇文章吹捧一下。阳明实在磨不开情面,就写了一篇《远俗亭记》,这篇记文婉而多讽,对毛科多有点拨诫勉。
王阳明在文中说,世俗与古雅是一对相互消长的关系,离浮沉混杂的世俗社会远一点,就离清静旷达的理想境界近一点,这是远俗的真正内涵。毛科身兼提学与宪副两种要职,要教授诸生举业辞章之学,这是一般意义上的俗儒之学;还要处理司法与军赋等具体事务,文书往来,点卯应差,这是所谓俗吏之务。可是毛科毕竟不是隐士,也不是平民,而是有官责在身,假使不能认真履行这些责任,为了追求远俗,舍弃原本应尽的官责,恐怕是俗还未曾远,懈怠政务的罪责就要被追究。王阳明认为,儒家之学不离日用常行,洒扫应对等平凡琐细之事,都可以历练身心。举业辞章之学,虽然是功名利禄所在,被很多人讥讽为俗儒之学,然而举业辞章也是代圣贤立言,如果能认真体会举业辞章中的圣贤之心,也不失为一种蓄养道德、通经致用的方法;处理公务,点卯应差,虽然是俗吏之务,但是在处理这些事务之时,若能公正执法,明断是非,宽厚仁爱,又何尝不是惠及民生的仁政呢?因此,雅俗问题不是取决于具体的外在事务,而是在于对外在事务的不同处理方式,方式得当谓之雅,逃避懈怠才是俗。
另外,雅俗问题还取决于主体的心境。若是主体心境凡庸猥琐,以闲散疏放掩饰其不堪重任之无用,打着远俗的名号,其实才是真正的俗。雅俗问题关涉到艺术审美,在儒家的美学思想中,所有美学问题,都要纳之于道德统辖之下,也就是说道德引领审美,道德是第一位的,审美是第二位的,美必须符合善(道德)的标准。王阳明也认同这种观点,他引古人的话说,如果一件事情不违背道德,随顺世俗的处理原则,也未尝不可。因此,与世俯仰,同于世俗,以之为通达事理,固然不是君子应有的处世姿态;但是外托远俗之名,懒散怠政,标新立异,更不是君子当有的迫切救世之心。
在王阳明看来,毛科建远俗亭,实在是沽名钓誉之举,无非是官做久了,宦囊饱了,懒于政务,贪图清闲,急于享受,故作清高的姿态而已。王阳明在文中委婉地告诫毛科,要小心远俗不成,朝廷会追究其怠政的罪责。自以为是的毛科哪里听得进去逆耳忠言,未曾想,不出一年,毛科就被人弹劾。正德四年(1509)四月,朝廷追查下来,毛科劣迹甚多,就勒令他辞职回家去了。毛科临行之前,同僚在贵阳南门外置酒,为毛科饯行,王阳明也在受邀之列,写了一篇应酬文章《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想来也是出于毛科的请求。
王阳明抵达龙场之后,面对的提学副使就是毛科,王阳明自然不肯与此等人过从甚密,拒绝了毛科的书院之邀。如此一来,王阳明倒是足以洁身自好,可是王阳明的教育理想也失去了文明书院这样一个更大平台,只能在龙场一隅展开。
龙场当地的书生可能对王阳明的大名早有耳闻,王阳明刚到龙场,他们就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与好奇心,纷纷前来拜见王阳明,王阳明《诸生夜坐》诗记载其情形曰:
谪居澹虚寂,眇然怀同游。
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
草际见数骑,取径如相求。
渐近识颜面,隔树停鸣驺。
投辔雁鹜进,携榼各有羞。
分席夜堂坐,绛蜡清樽浮。
鸣琴复散帙,壶矢交觥筹。
夜弄溪上月,晓陟林间丘。
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
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
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
谪居之地自然环境异常恶劣,人文环境也不容乐观,王阳明有非常深沉的孤独感。某一天傍晚时分,王阳明坐在君子亭里,远远看到几个书生乘马而来。走进一看,原来是之前追随过自己的学生。学生们带着酒肉,前来拜访,王阳明与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师生之间饮酒弹琴,觥筹交错,吟诗作赋。在皎洁的月光下,师生沿着小溪散步;晨曦中,师生又一起登上了附近的山丘。王阳明讲授他对于儒学的新见解,学生们听得也很认真,王阳明被眼前的教学相长之乐所打动,以至于联想到暮春时节,孔子带领学生浴乎沂水、风乎舞雩的美好场景。
遗憾的是,这次师生相聚,仅仅持续了三天,学生们就不辞而别,离王阳明远去了。此事对于王阳明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王阳明怅然若失,写下了《诸生》一诗,其诗曰:
人生多离别,佳会难再遇。
如何百里来,三宿便辞去?
有琴不肯弹,有酒不肯御。
远陟见深情,宁予有弗顾?
洞云还自栖,溪月谁同步?
不念南寺时,寒江雪将暮?
不记西园日,桃花夹川路?
相去倐几月,秋风落高树。
富贵犹尘沙,浮名亦飞絮。
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携书来,茅堂好同住!
对于学生们的远去,王阳明也疑惑不解,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可能是王阳明新近悟到的格物新说、知行合一,与当时官方提倡的朱子学迥然有别,学生们担心是异端邪说;或者是王阳明成圣成贤的教学目标,悬鹄太高,学生们却只是图个功名,觉得王阳明所定的目标不切实际;抑或是此时思州府正在对王阳明实施打压,学生们担心惹祸上身,遂作鸟兽散了。王阳明在诗中深切缅怀了溪月同散步、南寺看暮雪、西园赏桃花的美好场景,也对学生们坦言自己对儒家之道有更深更新的体悟,希望学生们不要以世俗富贵利达之眼看问题,不要被外在环境干扰了师生情谊。王阳明期盼着学生们能携书而来,茅屋同住,以安贫乐道的精神共同弘扬儒家文化。
这批学生出于种种原因,疏远王阳明,王阳明作为儒学教师的身份受到很大冲击。作为驿丞的王阳明,官阶卑微,政治抱负已然落空;王阳明寄希望于师友之道,以之为往圣继绝学,延续斯文命脉,可是学生们的离去,让王阳明的这个理想也面临着幻灭的危险。身处绝境的王阳明,感叹生不逢时,处不逢地,有志难逞,王阳明有两首咏物诗,就是这种情感的流露。其一为《老桧》,诗曰:
老桧斜生古驿傍,客来系马解衣裳。
托根非所还怜汝,直干不挠终异常。
风雪凛然存节概,刮摩聊尔见文章。
何当移植山林下,偃蹇从渠拂汉苍。
一棵老桧树生长在龙场驿站旁边,其作用无非是为过往之人栓栓马,天热了,行人把衣服搭在树枝上,坐在树下乘乘凉。面对这棵老桧树,王阳明感叹它扎根之地不得其所,可是那挺拔的树干不屈不挠,异于寻常树木。经历风霜雨雪的磨砺,此树依旧傲然挺立,树木文理华美异常。王阳明说,若是我有移山填海之力,将此树移植到阔野山林之中,任其自然生长,此树一定能够参天耸立、直上云霄。
另一首是《过天生桥》,诗曰:
水光如练落长松,云际天桥隠白虹。
辽鹤不来华表烂,仙人一去石桥空。
徒闻鹊驾横秋夕,谩说秦鞭到海东。
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
天生桥在修文县西北,据《明一统志》记载:“天生桥,在安抚司北三十里,石壁千仞,环绕如城,水流其下,人行其上,坦平若桥。”相传天生桥是神仙攒合两座山而成,现在神仙一去不返,徒然留下这座天生桥在万山之中。任何一座桥都有它特殊的功能,这座天生桥如果移放到长江之上,可以帮助无数人渡过长江天险,可惜此桥隐于深山之中,未曾发挥出它应有的价值。
驿站旁边的老桧、万山之中的石桥,都是王阳明的自我隐喻,贬谪龙场,无疑在虚耗着王阳明的生命。新任提学副使席书的到来,才打破了王阳明的精神苦闷。
毛科被罢官之后,席书接任提学副使。席书是直言骨鲠之臣,孝宗朝,上疏言事,就能切中利弊。明武宗继位以后,依旧不得重用,先是任河南签事,现在又来担任贵州提学副使。王阳明在京城时,可能就对席书的事迹有所耳闻,对席书比较有好感。现在席书来贵州赴任,王阳明主动示好,派人送去一封千余字的亲笔书信。
席书对王阳明弹劾刘瑾的壮举早已了然,对王阳明其人敬慕有加,现在突然接到王阳明来信,欣喜之情,不难想见。席书在《与王守仁书》中说,读完阳明的来信,席书“不觉心目开霁,洒然一快”。王阳明在信中暗示,愿意来贵阳讲学,席书得此消息,“闻之勇抃,莫知所为”。王阳明书信中的其他内容,尤其是关于儒学见解、教育理念等内容,深得席书赞赏,使得席书对王阳明有虽未谋面,已是千里神会的感叹。在毛科之后,席书再次聘请王阳明主讲文明书院。对于这次聘请,王阳明没有拒绝。一来是席书谦躬下士,王阳明为其诚心所感;二来是王阳明已经龙场悟道,儒学造诣已臻化境,此番出山讲学,大有斯文在兹的学术自信。
赵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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