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青衢
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
儒学曾经存在了三千年,维系了中华文明的命脉。如今,复兴召唤,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特别是“两个结合”提出,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主干的儒学,滋养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历尽近代一百多年的劫波,一阳来复,前景在望。然争议仍在,有人认为儒学应该复兴,有人则认为儒学应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让人不能不去思考儒学的生命力问题。
首先,儒学是需要保持永恒的生命力的。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干,它塑造了一个三千年、五千年的古典中国,必然具有丰富的深刻的思想资源。古为今用,为塑造一个无限未来的现代中国提供丰厚的文化养分。科学技术在日新月异地发生变化,但人性却并没有同步日新月异。人性之善与恶,古今表现形式不同,本质则无异。传统儒家追求的“仁义礼智信”等价值观,在今天看来,仍然需要一以贯之地追求,具有永恒而普遍的意义。如果消灭儒学,那就相当于抽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干,文化自宫、自绝经脉,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结果不言无异于自掘坟墓。
对于一种工具而言,对于一个个体而言,或许未必考虑恒久的生命力问题。工具可以更新换代,个体可以功成身退。但对于一个组织来讲,对于一个族群来讲,对于一个文明来讲,却不得不追求恒久的生命力。无论组织或企业,若无恒久的生命力,就会中断传承。至于思想文化,更需要恒久的生命力,比如儒学。因为它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灵魂和血脉,关乎无数人的生存和命运。
其次,怎样保持儒学恒久的生命力?目前,儒学的承载者有三大群体:一是体制内外的儒家学者;二是社会上的实业家;三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儒学是体用之学,亦即本体实践之学。在体的层面,建体立极、明道说理,这些事情主要由体制内外的学者研究来完成;在用的层面,以儒学义理为本,制礼作乐、开物成务,改造日用常行,这些事情不仅学者要亲身实践,还要传播给社会实业家及广大人民群众。儒学如果一直停留在学者研究的论文中,只是一种知识生产形态,与现实生活干涉甚小,终将变成摆设,生命力必然枯萎。唯有飞入寻常百姓家,走进日常生活、融入社会事业,甚至进入治国理政的国家政治生活,才拥有溥博渊泉的广度与厚度,才能维系恒久的生命力。
鉴于儒学的基本原理需要正本清源、辨正阐发甚至返本开新,以免有人鱼目混珠、挂羊头卖狗肉、混淆视听,学者的理论研究应当永远保存。不但要保存,还要不断提升水平,更准确地理解圣贤的思想和创制,更契合时宜地开显新论,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思想引领。鉴于儒学义理必须走向大众、社会和国家,才能拥有广阔的生命图景,研究之外,儒学的传播和实践显得非常重要。实践是每一个人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他人不能代劳,而传播则是学者和已经领悟儒学思想的先觉者的事情,特别是学者不能不承担重任。儒学思想经典以及学者的研究成果,应不断地向社会实业家们、政治家们、广大老百姓们讲解传播,且是持久的传播,以兴起人才、改善世道、移风易俗。
为保证理论的纯粹性和专业性,学术研究不能不采用专业术语。即使是传播,如果传播的对象是学者群体或者具有较高学术修养的群体,也应当采用专业术语。因为对方是能够心领神会的,不需要降维处理。而如果传播的对象是一般的社会大众,或不具备较高学术修养的实业家和政治家,则只能采取通俗平易的非专业话语。所谓因材施教,也适合于因应对象的不同层次来施展不同的传播策略。否则,就会话不投机、圆凿方枘、格格不入。采取幽默的、优美的话术来讲述传统的知识文化,古今融合、雅俗共赏,也是值得借鉴的。
一种知识内容,到底应以何种形式加以传播才是有效的,这是一个基本问题。以文史哲而论,毕竟要通过一定的语言形式来讲述思想、史实和情感。语言形式有专业的与通俗的,有严肃的与幽默的,有质朴的与华丽的,有平实的与优美的,有抽象的与形象的,有晦涩的与生动的,不一而足。面对社会大众,以幽默的、优美的、通俗的语言,修饰某种程度的思想、史实、情感内容比较容易令人接受,甚至能点燃受众的热情。
不过,要想保持永久的生命力并不仅仅在于语言形式,更在于思想深度。为什么需要深度呢?这是认知规律决定的。对于一般大众而言,在其接受一种知识文化之初,以幽默或优美的语言讲述浅显的道理确实能引起注意。但随着大众知识积累程度越来越高,认知欲会推动着他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由近至远,想要了解更加深刻的思想和智慧。如果最初引起兴趣的讲述者仍然停留在比较浅显的层次,那么,即使继续幽默和优美,也变成了肤浅的形式主义,徒有其表、索然无味,不可能再俘获人心。对于有较高知识素养的专业人士而言,即使语言幽默和优美,由于内容浅薄也会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予理会。
儒学传播,无论面对的是老百姓、实业家,还是政治家,都要保持必要的深度。深度的实现过程,可以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来,但最终目的一定要进入相当的深度。通过深度的追求和维持,其实也提升了受众的层次、抬高了文明的水准。这个深度,就是圣贤的思想深度。无论是原封不动地讲解圣贤思想还是根据自己的理解阐发圣贤思想,都不能为了迎合大众而降低圣贤的高度,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篡改圣贤的规范,更不能迫于形势而扭曲圣贤的原意。
略举一例,孔孟教人,一切从为学开始。宋明儒者教人,一切从立志开始。立什么志?立做圣人之志。有必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以言学。何谓圣人?以为人言则尽伦,以处物言则尽制。在内则明明德,此心存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在外则亲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何明明德以亲民,且止于至善?须在日常生活中真切践履,磨炼涵养省察的心性工夫。
如今传播儒学,不管面对的是老百姓,还是实业家、政治家,敢不敢讲立志做圣人?能不能讲立志做圣人?具体怎么讲是话术策略问题,能不能讲则是深度问题。如果说学不躐等,接受者对儒学比较陌生,一上来就讲立志做圣人,不免显得空疏隔膜。可以按照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的次第,先讲更基本的“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基础话题,逐渐引入崇圣的道路。但能否保持立志为圣的引导深度,则是儒学不可退让的原则。如果害怕隔膜甚至害怕遭人嘲笑,就放弃了最终讲立志做圣人的追求。若大讲做一个成功的人、做一个有名有利的人,或者以做一个真实自在的人为名,而行躺平摆烂、同流合污之实,行肤浅庸俗、乡愿狡诈之实,那传播的就不再是儒学。
至于儒学传播的语言策略,在大众和儒学修养程度不深的受众面前,固然可以是幽默的也可以是优美的,更重要的则应该是通俗的。所谓通俗的,就是不采用专业术语而采用日常语言。日常语言就是通俗易懂的生活语言,未必是幽默的,也未必是优美的。幽默和优美是对语言的一种艺术化加工、升级,富有技巧,像美味佳肴,时间长了也容易腻味。而通俗的语言,没有艺术化的加工、升级,没有技巧,像白米饭,味道平平,却永远也不会腻味,故孔子说“辞达而已矣”。此外,幽默和优美的语言,对思想的表达也有可能不准确,更不是一般人都能操作的语言。虽然令人向往,但与日常用语存在距离、徒然歆羡而不能自有,也会损失思想传播和接受的质量。从保持恒久生命力的角度看,不因夸饰而损伤思想原意,不因类型而僵化、教条化,采用通俗的语言形式更为有利。
总之,儒学要保持恒久的生命力,应在研究、传播与实践三个方面下工夫。实践的主体是每一个人,不必细说,研究与传播的主体则是先觉者。研究和专业内传播固然可以使用术语,但面对社会大众和非专业人士,宜使用通俗语言。更为重要的是,不但要避免语言上的形式主义,还要避免思想上的浅薄主义,永远保持儒学的思想深度而不能为了迎合流俗自降层次,正所谓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儒学不是迎合人的,而是提升人的。即使一时不行于天下,亦无妨守先待后,静俟天命。
一审:王胜军 二审:何茂莉 三审:张清
编发: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