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北京图博会贵州展团 | 钱理群:屯堡文化,一个独特的“多元文化”谱系 ——《屯堡文丛·专题研究书系》序

发布时间: 2024-06-22 浏览次数: 15


    这一段时间,我这个远离尘世的养老院里的84 岁老人,竟然因为这套《屯堡文丛》,获得新的生命活力,整天沉浸在对历史的回忆、现实的思考与未来的展望之中……

    这里凝聚着安顺三代人的心血:从范增如的《安顺屯堡论稿》,到孙兆霞等的《屯堡乡民社会》、朱伟华等的《建构与生成:屯堡文化及地戏形态研究》,再到张定贵的《屯堡地戏与屯堡族群社会:基于仪式视角的研究》,这背后有多少不辞辛劳的田野调查,如痴如醉的思考,探索,争论!此后,又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乡人(曾芸:《二十世纪贵州屯堡农业与农村变迁研究》),外国人(卢百可:《屯堡人:起源、记忆、生存在中国的边疆》)……

    这就引发了我的好奇心:屯堡文化为什么有这样的不绝无尽的吸引力?它的魅力究竟在哪里?于是,就注意到屯堡文化研究兴盛的两大时代背景。

    首先,尽管屯堡地处中国的边远地区,但屯堡文化研究的起始,及每一次重要发展,都有一个国际视野与背景。

    最早注意到屯堡及其文化的特殊性的,是日本人类学学者鸟居龙藏。他在1902年路过平坝天龙镇,观察到屯堡人是屯兵移居的明代遗民,将其称为凤头苗,是汉族地方集团

    1986 年,安顺地戏在法国、西班牙出演,其产生的轰动效应,引发世界关注,掀起了第一个屯堡文化研究高潮。

    其次,到世纪之交,特别是21 世纪初,屯堡文化研究再推高潮。我们所说的安顺三代人就是在这时聚集于屯堡文化研究,显然与全球化提出的新问题有着内在联系。

    在这个时期,世界进入了全球化时代。随着2001 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也更加融入了全球化的世界。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浪潮席卷全球,形成了经济一体化背后的文化趋同。相伴而来的反向运动,就引发了国家、民族与地方文化知识重构的冲动——以多元性和多样性为支撑的地方性特征,成了制约全球化单一和趋同法则的平衡点。反应最为强烈的自然是在全球化中处于劣势,在努力追赶的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因为长期处于鲁迅所说的被描写地位,就更要以独立、平等的地位与身份,参与全球事务。这就必须以重新认识自己作为新的起点,进而突破西方世界单方、片面的话语体系,重建中国叙事的国家、地方知识体系。

    屯堡文化就在这样的全球化提出的新问题的背景下,引起了安顺几代人的关注与积极参与。也如安顺学者杜应国所说,屯堡文化吸引我们的,就是它的独特性唯一性。其主要有四个方面。

    1.民族文化独特性。屯堡人作为贵州早期的汉族移民,自身有着强烈的汉族自我意识和归宿感,但后来的汉族移民却将其视为非汉族,加上它和周围的少数民族之间的复杂关系,都显示了汉族和少数民族的民族学境界的流动性。把屯堡文化放在近现代中华民族概念形成的大视野下,就具有典型意义。

    2.文化多元性。屯堡文化作为一种移民文化,在漫长的600年间,既在周边异质文化挤压下,坚守了原发地文化的某些特质,又吸收了周边异质文化元素,产生了新的变异,形成意义、构成更为复杂的屯堡文化。为我们理解和把握贵州文化,观察中国文化的多元性形成过程、特质,提供了一个典型案例。

    3.国家、地方、民间文化特性。屯堡文化是明代调北征南”“调北填南国家政策的产物。在与周围少数民族杂居的过程中,屯堡人既为地方文化增添了新的色彩,也传播了国家观念与王朝意识,强化了大一统的地缘结构秩序。另一面,屯堡文化形成的必要条件却是屯卫变成村落,屯堡人由军事武力集团变为地域生活集团,个人身份也由军人变成农民。这就导致了国家意识淡化,民间社会特征突出,形成了国家与地方、正统与民间的复杂关系。

    4.儒家文化的世俗化。屯堡文化以儒家忠义伦理为核心价值,通过各种祭祀仪式建构了一个儒家伦理的礼俗世界。但在日常生活里,民间信仰又从不同方面突破儒家礼教,形成儒、释、道、巫混杂的现象。

    可以看出,屯堡文化实际上是一个大文化,它把文化的国家性、民族性、地方性、民间性、主流性、边缘性全都融为一体,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多元文化谱系。这就有了甚至是国际性的研究价值与意义,拥有形成国际性文化研究的内在品质(参看杜应国《关于尽快构建安顺屯堡文化研究所的倡议》)。正是基于屯堡文化对贵州中国世界的三重价值与意义,贵州大学教授张新民郑重提出:应该像敦煌学、徽学那样,有组织、有步骤地建立地域性专门学科——屯堡学。而这样的屯堡学研究,必然是多学科的人文学综合研究。如本文丛编辑设想里所说,它涉及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语言学、建筑学、艺术学、农学、人文地理学……研究等十余个领域:多么博大、兼容的研究天地!

    屯堡文化研究在“1980—1990—21 世纪初的兴起,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时代背景,即国内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由此提出了乡村建设、改造与文化重建的历史任务。屯堡文化就不只是一个历史文化,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现实。我们对屯堡传统文化的关注,仅仅是一个出发点,我们的兴趣,更在于过去(传统)现实未来的关系,要探讨屯堡传统文化对于乡村建设的意义。这里有一个历史的教训:我在考察中国从五四开始的一个世纪的乡村建设的历史时,就痛心地发现,知识分子前仆后继地到农村去,结果都是雨过地皮湿,农村落后的面貌并没有根本改变。原因之一就在于其多是一种外部强势资源的导入村民始终处于被动接受的地位。由此而提出的是今天的新农村建设,必须以寻找农村发展的内发资源与动力作为突破口。屯堡文化又在这一点上,显示了自己的特殊价值与意义。

    2000—2004年,我曾经任教过的安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师生,参加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支持的中国百村经济社会调查项目,到屯堡的一个大村落——九溪村做田野调查,最后写出了《屯堡乡民社会》一书。同时,从2003 年开始,又有一批朋友投入屯堡文化与地戏研究,在2008 年出版了《建构与生成:屯堡文化及地戏形态研究》一书。两次调查研究,使安顺学者对屯堡文化有了新的发现和认识,主要有两个方面。

    首先被关注到的,是屯堡文化独特的集体文化性。这显然与其军屯传统有关。研究者发现,即使在今天,屯堡社区依然存在着一个和传统社会与国家之间具有丰富内容的社会空间这一空间作为第三领域在多元的组织、组织中的精英的活动、社会舆论的控制等因素共同作用下,起着一种沟通一、二空间(国家与社会)的功能这些公共空间是从传统农村的自主空间演变过来的。这就为今天的重建村民自治建设,提供了传统资源。由此提出了乡民社会”“自组织机制”“农村公共空间等概念,为在今天的乡村建设中如何发挥农民的主体作用,保证其主动参与、独立作主的民主权利,以及相应的制度建设,提供了新的思路。

    同时被注意到的,是整个屯堡社区并不是一个保存完好的异域飞地,而是村民重建的故土家园。屯堡文化也不是足资见证历史遗迹的单纯的移民文化,而是一种丰富、复杂的,生存性、建构性的族群文化。屯堡文化在形成过程中,有明显的文化增容文化重组。这也同样启示我们:今天的乡村建设,不能简单地继承、移植传统文化,更要有新的文化增容与重组。对屯堡的新农村建设而言,就是要在对传统屯堡文化的继承、借鉴与扩容、重组的过程中,寻找一条适合自己地情的独立自主之路。针对黔中这一类喀斯特环境特征的农村的建设,是不是可以不采取通行的乡镇工业和农业产业化的道路,而是走一条把传统资源与现代经济运作相结合的新路。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设想:开辟在屯堡乡民社会核心家庭经济结构基础上,发展乡村旅游,实行本地传统农村工业、副业、手工业的现代改造的屯堡式的乡村建设之路。这样的设计或许还需要实践的检验,但在传统的继承与扩容、重构中走出自己的乡村建设之路,却具有普遍的意义。

    这背后或许还有更深层的意义。当我们这些安顺学者将所研究的屯堡文化成果转化为屯堡(乃至贵州)乡村建设的内发性资源时,也就意味着自己从事的学术研究,以至自身的生命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这就是参与屯堡研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王春光研究员所说的,我们知识分子终于找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从学术出发,又走出学术,参与社会实践;更把自我生命与生养自己的脚下的土地、土地上的文化与父老乡亲密切联系起来。

    我因此注意到,安顺三代学者提出的一个重大命题:认识脚下的土地。这也是全球化时代遇到的新问题:人们从农村流向城市,由小城镇流向大都市,从中国流向世界,这都是全球化给人们带来的新机遇;但如果因此在心理与情感上疏离了自己生长的土地,就成了无根的人,失去了精神的家园,那就会产生新的生存危机。离去者走上了永远的心灵不归路,即使不离乡土,也会因失去家园感而陷入生命的空虚。这不仅是人自身存在的危机,更是民族精神的危机。在某种程度上,安顺三代人的屯堡文化研究,也成了自我拯救。

    这就是我总结的屯堡文化研究的真谛:既立足地方(安顺,贵州),又联结全国全球,最后通向自我

    时间到了2023 年。贵州相关部门推出了屯堡文化研究传播转化重大工程工作方案,推动屯堡文化研究的再出发。这又引发了我新的好奇心:这背后有着怎样的动因,又提出了什么新问题?我因此注意到,当今中国与世界正处于历史的大变动中。我们所关注的地方——国家——世界的关系,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关系,乡村——城市,乡村文化——城市文化的关系,人与大自然的关系……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需要在更大的视野、更深的层面重新思考。就乡村建设本身而言,也有一个在既有成就基础上,要有怎样的新发展的问题。我更因此注意到,有研究者提出了为乡村和乡村建设找魂的任务:青山绿水不仅是风景,更是一种文化,我们要寻找的就是青山绿水背后的,以及人的精神与文化。这就要求更自觉地把地方文化研究资源融入乡村建设之中。在我看来,今天的屯堡文化研究的一个日显迫切的任务,就是如何把学术研究成果转化为旅游资源、教育资源、文化资源:这些方面都有极大的发展空间。

    2023 年,我回安顺参加了《安顺文库》的相关活动,有机会和“90 ”“00 的更年轻的一代进行交流。我向他们郑重建议:在面临精神的困惑,需要进行价值重建,理想重建,生活重建时,不要忘记就在你们身边的乡土文化,特别是屯堡文化资源。要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历史与文化里,寻找中的不变。这样,你们也就在大变动的不确定的时代,获得了能够让自己安身立命的生命的确定性与永恒性。我也因此向安顺的第四代发出召唤:你们绝不是旁观者、被动的受教育者,更要投身于屯堡文化研究,在屯堡文化再出发中发挥自己这一代人的独特作用:这也是屯堡文化研究不断获得新的活力的关键所在。

 

(此文为《屯堡文丛·专题研究书系》序)

 

/钱理群

编辑/邱奕 视觉/赵珊珊 二审/曹雯 三审/黄蔚

 

来源:贵州日报报刊社官方新闻客户端“天眼”新闻 2024-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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