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文摘》论点摘编|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 邓国均:道家“垂钓”寓言的思想取向及论理特征

发布时间: 2024-10-29 浏览次数: 52

    《新华文摘》2024年第20期“论点摘编”刊发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原载《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论文论点摘编。题:道家垂钓寓言的思想取向及论理特征。

    

道家“垂钓”寓言的思想取向及论理特征


    摘要:道家著作中的垂钓寓言具有丰富的哲学思想内涵。《庄子·秋水》篇所载庄子之钓,作为庄子无为”“无待的人生价值取向之象征,既是对《逍遥游》《齐物论》等篇哲学思想的生动演绎,亦是对庄子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的精彩展现。同书《外物》篇所载任氏之钓,则以大鱼拟喻经世的大道,表达了作者以道治天下的追求和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其中心意旨是通过垂钓过程,喻示为政之要在于持之以恒、久久为功,不可急功近利、盲目短视。《列子·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则以钓术喻示养心、全神之道术,展示行为主体如何通过内在精神的凝聚,达到形神合一、以心驭物的精神境界。三篇寓言的思想主旨虽然有所不同,但皆是作者志趣、心境和内在风神的生动写照。垂钓其实是一种特定的体道方式。就论述方式而言,《庄子》《列子》所载垂钓寓言,体现了道家诸子即事以论道、言近而旨远的论理特征。这些寓言生动地说明道不远人就在身边,就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对其进行思考和体会。

    关键词:道家;垂钓;无待;经世;道术;体道

    作者:邓国均,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

 

    作为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垂钓,一直与中国古代文学和哲学有着不解之缘。《周易·系辞下》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1]。由此可见,《周易·离卦》的意旨,或与上古先民的渔猎生活有关。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进步,垂钓逐渐从古人求取生存物资的经济活动中解脱出来,成为一种兼具休闲娱乐、修养身心、颐神益智的社会文化活动,由此也更为频繁地进入文士和哲人的创作视野,成为他们表达某种生活理念、文化意趣或思想认识的重要题材。

    据《庄子》《列子》《淮南子》等书记载,战国时代的道家学者,多为就薮泽”“处闲旷江海之士,因此他们大都具有钓鱼闲处的生活经验。不但庄子可能进行过垂钓活动,詹何、娟嬛等更是以钓术闻名于世。道家诸子著作中的某些垂钓寓言,正是以悠久的渔猎文化传统为基础,并结合其个人的现实生活经验,赋予垂钓活动以丰富的哲学思想内涵。今试对《庄子》《列子》等书所载庄子之钓”“任氏之钓詹何之钓等寓言的哲学思想内涵进行解析,进而对道家诸子寓言的论理特征作一点初步的探讨。

 

一、庄子之钓:无为无待

    《庄子》书中有不少以庄子为主人公的故事,如《逍遥游》所载庄子与惠子关于瓠瓜大树的对话,《德充符》所载庄、惠关于有情无情的辩论,《秋水》所载庄子钓于濮水”“惠子相梁及庄、惠之间的鱼乐之辩等。这些故事对于了解庄子生平及其思想性格等,皆有一定的哲学史意义。

    由于《庄子》以寓言”“重言等为主要论说方式,因此书中所载上古至战国时代的历史人物颇多。黄方刚研究后发现,这些历史人物的相互关系,时代上绝对可能与大概可能之问对或交涉凡七十九次”[2]。徐复观也分析说:《庄子》书中虽多寓言,但除完全架空的人物以外,对历史人物相互关系的行辈则从无紊乱”[3]。孙以楷、甄长松将《庄子》所载历史人物与早期史籍的相关记载对比后指出:《庄子》中所及历史人物(包括重言人物,也包括寓言人物)的相互关系,即人物的行辈、姓字、国籍、身份、行踪等形式方面的框廓,十之八九是可靠的”[4]。由此推测,《庄子》所载与庄子本人相关的寓言故事,也应当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

    不过,寓言作为一种叙事文体,其叙事模式与注重事件真实性的史传存在一定差异。《庄子》内、外、杂篇的不同作者,正是巧妙借助于寓言叙事的灵活性与自由度,出入于历史和文学之间,以表现其隐微而深刻的哲学思想。《秋水》篇所载庄子钓于濮水故事正是这样一篇寓言作品: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塗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塗中。”[5]P603-604

    《淮南子·齐俗训》说: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6]。两相参证,可知庄子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可能从事过垂钓活动。但这则寓言的叙事重点,却不在垂钓活动的具体过程。作者实际上是将垂钓作为庄子与楚使对话的背景,通过有关南楚神龟的对话,进一步赋予垂钓活动以更为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意义。

    除《秋水》篇外,《庄子·列御寇》亦载: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5]P1062)由此可知,《秋水》篇所载楚使之聘,可能也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在列国纷争、诸侯尚贤的战国时代,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正因如此,司马迁所作《庄子传》才将两个故事合二为一,以表现庄子的人生价值取向: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7]P2145

    虽然文章风格与《秋水》篇庄子钓于濮水略有差异,但是思想主旨却基本一致。《天下》篇评述庄子学说曰: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5]P1098-1099)。《庄子传》亦称庄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7]P2144)。《秋水》篇所载庄子垂钓故事,确实极为生动地体现了庄子时恣纵而不傥”“洸洋自恣以适己的思想性格特征。

    “庄子钓于濮水,看起来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开端。作者正在讲述的,也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位垂钓者,自然都期望得鱼。庄子也不能例外,因为最低的物质生活标准是从事其他社会活动的前提条件。与垂钓的物质收获相比,十金、百金的财富,县令、郡守的职务,就是更多世人争相追逐的目标了。至于万乘之国的卿相之位,则更是梦寐以求而难以实现之事。然而,当楚王的使者来至濮水之滨,许以楚国卿相高位之际,庄子竟然持竿不顾!庄子之所以如此不屑一顾,是因为他认为担任楚国的卿相,譬如死已三千岁的南楚神龟,与其留骨而贵于庙堂之上,不若生而曳尾于泥涂之中。

    如此将视为悬若天壤的”“两途,庄子钓于濮水也就具有了超越功名、富贵、利禄等现实生活意义,其哲学思想内涵也进一步凸显出来:庄子之钓是以一种看似有为有待的生活姿态,表达其无为无待的人生价值取向,以及全神”“养德的精神追求。

    此种无为”“无待的人生哲学,正是《庄子》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其内篇《逍遥游》云: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5]P17)。这是庄子对于无待境界的形象描述。从故曰所引出的结语看,达至无待境界的关键,主要在于对功名的超脱。对于至人”“神人”“圣人三者的关系,唐人成玄英说: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诣于灵极,故谓之至;阴阳不测,故谓之神;正名百物,故谓之圣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显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别。此三人者,则是前文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人也。欲结此人无待之德,彰其体用,乃言故曰耳”[5]P22)。可见其涵义是具有一致性的。就表达方式来说,作者在这里似乎采用了互文的手法,如置以平常的叙述,则应是至人、神人、圣人,无己、无功、无名无己”“无功无名,皆是无为”“无待的人生哲学的具体体现,无己无功”“无名的前提。

    庄子之所以要绝弃功名、富贵、利禄等,是因为他认为追逐这些外在的目标只会给人带来精神的消耗,使人终生困苦而不得解脱。《齐物论》说: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5]P56)不仅功名为人生之累,对于知识的追逐,亦同样可能使人陷入迷途。《养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5]P115)。根据这些论述,我们对庄子之钓的思想内涵也可以有进一步的理解:从的关系来说,庄子垂钓寓言中的,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庄子的本心。庄子持竿不顾,不以卿相之位易三尺之竿,也即不以外物易其内在的本心。

    如果说《秋水》篇所载庄子垂钓寓言,是从正面展示庄子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同篇所载惠子相梁故事,则又从侧面对此进行了印证。据《庄子·逍遥游》《德充符》《徐无鬼》等篇记载,惠子虽是庄子的至交好友,但两人的处世态度、价值观念、哲学思想等皆存在较大差异。庄子不尚功名富贵,而惠子却颇为热心仕进,曾长期担任梁国的相国之职。故事正是以此为切入点: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5]P605

    故事一波三折,将庄子和惠子的处世态度、价值观念之差异,形象地转化为社会生活中的矛盾,又以庄子的主动出现,轻轻化解两者的冲突。全文通过庄子与惠子、鹓雏与鸱鸮的对比,生动地刻画出惠子汲汲于权势、利禄的渺小形象,衬托出庄子对功名、权位的淡漠态度和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的高洁人格形象。无论是故事的思想主旨还是表现手法,皆与垂钓寓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垂钓活动的文化功能和精神价值,庄子后学亦有相当深入的体会。《刻意》篇云: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5]P535)。由此可知,钓鱼闲处,正是主张无为江海之士的典型生活方式。同篇又云: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5]P537-538)。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固然是达至淡然无极之境界的理想途径,但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亦未尝不是获得平易恬惔之心绪的有效方式。

    从这些方面看,《秋水》篇所载庄子之钓,不但是对《逍遥游》《齐物论》等篇哲学思想的生动演绎,亦是庄子人生哲学与精神境界的精彩呈现,是他的内在精神、风骨与气象的真实写照。在纵横游说之风大行于世的战国时代,在天下学士辐辏于齐国稷下之际,庄子却坚拒楚王之聘而甘愿曳尾于泥涂之中,充分展现了他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秋水》篇虽非庄子所作,但学者认为此篇当是庄子弟子或其后学的作品”[8]P294)。故其文学与思想,皆可谓深得庄学之风神。

 

二、任氏之钓:大道经世

    《庄子》内、外、杂篇,其作者并非同一个人,亦非写作于同一时期。学者大都认为,《庄子》内七篇,应是庄子本人所作。外、杂篇则多出于庄子弟子及其后学之手。《秋水》篇为庄子弟子所作,故其思想与《逍遥游》《齐物论》等篇相通。杂篇的《则阳》《外物》等,与《庄子》内篇思想则有所不同。

    《外物》篇旧本分为十余章,首尾皆为议论,中间则依次载述庄周贷粟于监河侯”“任公子钓于东海”“儒以《诗》《礼》发冢”“老莱子弟子遇仲尼”“宋元君梦神龟”“惠子谓庄子等故事。其中任公子垂钓故事,因文中包含小说一词,历来为研究中国小说史者所重视。其文云: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鹜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5]P925

    成玄英解释辁才讽说句曰:末代季叶,才智轻浮,讽诵词说,不敦玄道,闻得大鱼,惊而相语。轻字有作辁字者,辁,量也”[5]P926)。从下文看,辁才讽说之徒即那些饰小说以干县令者。在作者看来,他们的行为与言说,犹如那些揭竿累,趣灌渎的钓者,是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大鱼的。

    对于饰小说以干县令,成玄英说:干,求也。县,高也。夫修饰小行,矜持言说,以求高名令闻者,必不能大通于至道。字作县者,古悬字多不著心”[5]P927)。如此将小说分为修饰小行矜持言说两个方面,又以之假借,将县令解作高名令闻,其实皆不是很确切。宋人马永卿说:

    仆以上下文考之,揭竿累以守鲵鲋,其于得大鱼亦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揭竿累以譬饰小说也,守鲵鲋以譬干县令也。彼成玄英肤浅,不知庄子之时已有县令,故为是说。《史记·庄子传》: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史记·年表》:秦孝公十二年,并诸小乡聚为大县,县一令。是年乃梁惠王之二十二年也。且周尝往来于楚、魏之间,所谓监河侯,乃西河上一县令也。[9]

    清人刘凤苞亦认为:县令不当作高名令闻解,作县令解,方与趋灌渎之喻相符”[10]。马叙伦进一步指出:县读为郡县。《史记·赵世家》:以万户都三封太守,千户都三封县令。是战国时县小于郡,县长称令矣”[11]。可见,这里所谓的饰小说,实际上就是对县令的一种游说活动。

    由于对小说”“县令等词的理解不同,学者对于此篇写作时代的看法也存在一些分歧。罗根泽说:小说之名,不见于先秦载籍;县令,据《汉书·百官公卿表上》,是秦官,而汉代承用之,由此他认为《外物》篇应是西汉作品”[8]P305)。张恒寿则认为,《外物》篇首章,是取自《吕氏春秋·必己》篇,大约成于刘安门客之手,其余庄周贷粟于监河侯”“任公子钓于东海”“老莱子弟子遇仲尼等故事,则应是先秦时期的作品。他还具体解析了任公子钓于东海故事,它用饰小说以干县令作为比喻,仍是战国末秦国未统一以前的习惯用语,及至秦、汉以后,采用游说以干人主之事已成过去,似已不成为随手拈来作为一般批评的对象了,他由此认为,此章当作于《韩非子》、《吕氏春秋》时代。马永卿认为系庄周时作,罗根泽氏说是秦汉时作,似俱不符事实”[12]P277)。张氏对于此章写作年代的考辨,应该是大致可信的。

    庄子后学中的部分人,对政治表现出比庄子更大的热情。这在《庄子》外篇之《天地》《天道》《天运》等篇有颇为明显的体现。这几篇皆以治国理政作为思想主题,以圣人之治、帝王之德作为最高理想。《天地》篇云: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5]P403-404)。此即以治天下之义。此篇又解释圣治的涵义说: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5]P440)。《天道》篇亦解释帝王之德的内涵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5]P457-465)。据此可知,作者实际上是以无为作为圣人之治”“帝王之道的根本原则,无为的目标实际上还是有为

    这几篇的思想主旨,与庄子对于政治的认识和态度,确实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与《外物》等篇在思想上则有某些相合之处。张恒寿分析任公子垂钓故事说:“‘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说明作者之理想在于大达’‘经世,和《逍遥游》、《秋水》、《则阳》等篇中所追求的超世理想截然殊科。《外物》此章所说的,正是《逍遥游》等篇所说的’”[12]P277)。不过,庄子本人虽然不愿意入仕,但对于政治并非漠不关心。《逍遥游》所载姑射山神话,借助连叔之口评论姑射山神人说: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5]P30-31)此章所透露的庄子的政治意识和态度,其实是相当微妙的。不愿、不肯以天下为事,只是一种主观态度上的拒斥,与客观上的不能迥然有别。

    《天下》篇称庄子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故其著书多采用寓言”“重言”“卮言为主的三言模式,对现实政治表现出相对疏离的态度。但如果我们仔细考察,又可以发现内篇的《逍遥游》《大宗师》《应帝王》等,亦不时可见有关君天下”“治天下”“为天下的讨论。《应帝王》篇载狂接舆之言云: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同篇又载: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又载老聃之言云: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5]P291294296)。在以庄语形式写成的《天下》篇中,庄子又以古之道术内圣外王之道作为评论百家学说的标准{1}。因此,《天地》《天道》《天运》等篇的政治思想,亦可视作是由庄子思想发展演变而来,只不过其中增加了一些儒家思想的成分而已。

    《外物》篇所载任公子垂钓故事,所包含的政治思想与《天地》《天道》等篇十分相近。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这样宏大的场景,非凡的气象,充分体现了作者卓越的想象力,与《逍遥游》开篇的鲲鹏寓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从下文内容看,其实任公子并非不得鱼,而是不得大鱼。任公子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看似是一个客观上的无奈结果,实则是其主观上的无为思想之反映。不得鱼是为了得大鱼无为是为了进一步的有为。因此,当已而大鱼食之,任公子即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这就是下文所云任氏之风俗,也即任氏的经世之道。作者将任氏之钓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的垂钓者相对比,指出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表明小说实乃小道的体现,而大鱼则是大道的象征。任氏之钓体现了以道治天下的追求和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其核心意旨是通过垂钓的过程,喻示为政之要在于持之以恒、久久为功,不可急功近利、盲目短视。

    任公子垂钓之地,位于会稽东海。就其地域文化背景而言,此篇寓言似与《列子》《山海经》所载上古神话有一定关联。《列子·汤问》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13]P151-154)。一钓而连六鳌的龙伯国大人,与投蹲乎会稽,投竿东海任公子,确实有某些相似之处。《山海经·大荒东经》亦载: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14]。据此则东海之外大壑大荒,乃是少昊之国大人之国的所在地。《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云: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15]。如此则”“宿等氏,皆为风姓,乃太皞的后裔。相互比较,可知投竿东海而钓得大鱼任公子,实由《山海经》《列子》等书所载上古神话中的大人演变而来,故其活动地域亦与任氏世居之地,以及东部滨海地区的大人之国接近。由此可见,任氏之钓虽属哲理寓言,但作为故事主人公的任公子,亦并非信手拈来的子虚乌有先生,而有一定的历史文化依据。

    《庄子·外物》篇的作者,巧妙地从古代神话取材,以创作道家化的哲理寓言,表达其以治天下的追求和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秋水》篇所载庄子之钓和《外物》篇所载任氏之钓,皆与道家的无为思想相关。前者以无为为指归,后者则以无为为前提,而以有为为宗旨。两篇寓言的思想主旨虽然有所不同,但又从不同角度反映了早期道家思想的发展和演变。

 

三、詹何之钓:形神道术

    《秋水》篇所载庄子之钓,突出了垂钓所具象征意义;《外物》篇所载任氏之钓,则侧重垂钓结果所隐喻的思想内涵,但就故事情节而言,两篇寓言都不以垂钓活动过程作为叙述重点。《列子·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则将詹何钓术作为叙事重心,通过对詹何垂钓活动过程的详细描述,抉发出道家垂钓寓言的另一层思想涵蕴。

    詹何、娟嬛皆为战国时代的道家学者,二人皆为隐居的避世之士,又同以善钓著名于世。在《庄子》书中,詹何又被写作瞻子。《庄子·让王》篇: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5]P979-980)唐人陆德明《经典释文》云:“‘瞻子,贤人也。《淮南》作’”[16]。《吕氏春秋·执一》篇亦载: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高诱注云:詹何,隐者”[17]P469)。同书《审为》篇: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汉末高诱注云:詹子,古得道者也”[17]P592)。由于詹何以善钓著名,故而中山公子牟的发问,即从身在江海之上入手。《淮南子·道应训》所载公子牟与詹何的对话,内容与《吕氏春秋·审为》篇《庄子·让王》篇基本相同,三者应有相同的来源[6]P390)。由此亦可证《庄子·让王》篇所云瞻子,确为《吕氏春秋·审为》《淮南子·道应训》等篇所载詹何。

    由于詹何、娟嬛皆以善钓著名,故而《列子》《淮南子》等道家著作,即以二人作为钓者的代表。《淮南子·原道训》: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6]P11-12)。同书《说山训》:詹公之钓,千岁之鲤不能避。由此可见,詹何善钓的故事,在西汉时代仍有广泛的流传。《列子·汤问》篇正是以相关传说为基础,赋予垂钓活动以新的思想意义:

    均,天下之至理也,连于形物亦然。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发不均也。均也,其绝也莫绝。人以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篠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楚王闻而异之,召问其故。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鸧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楚王曰:善。”[13]P171-173

    晋人张湛注云:詹何,楚人,以善钓闻于国”[13]P172)。《淮南子·览冥训》:精神形于内,而外谕哀于人心,此不传之道。使俗人不得其君形者而效其容,必为人笑。故蒲且子之连鸟于百仞之上,而詹何之骛鱼于大渊之中,此皆得清净之道,太浩之和也。高诱注说:詹何,楚人知道术者也。言其善钓,令鱼驰骛来趋钩饵,故曰骛鱼”[6]P194)。詹何对于钓术的阐述,与《览冥训》有关精神的论述是高度相通的。

    《列子·汤问》篇虽然将詹何之钓理相关联,但从詹何对于钓术的解说看,这个故事的思想主旨,实是借钓术喻示形、神合一的道术。可能是本篇作者将取自他书的成文予以改编,以阐释其所理解的这一至理。从故事内容看,詹何钓术的关键,主要在于用心专,也即所谓心无杂虑,唯鱼之念。由用心专而达到内在精神的高度凝聚,故而在投纶沉钩的过程中,才能做到手无轻重,物莫能乱。垂钓过程中的动手均,乃是精神专一的一种表现形式。所谓用心专,动手均,实即形神合一、以心驭物,从而取得以弱制强,以轻致重的效果。因此,此种钓术,实为一种养心、全神之道术。人和鱼的关系,乃是关系之象征。

    《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的思想主旨,与《庄子》书中的某些寓言相通。《庄子·逍遥游》描述神人的精神特征说: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5]P28)。庄子以精神的内聚作为全德、养生的根本,故《德充符》载其批评惠子学说云: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5]P222)《庄子》外、杂篇中的某些寓言,即是对庄子形神思想的演绎。如《达生》篇: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5]P639-641

    痀偻丈人承蜩,之所以能够达到犹如掇之的效果,关键在于用志不分。此与詹何之钓用心专,实出于同样的原理。丈人在承蜩之时,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不以万物易蜩之翼;詹何在垂钓过程中,亦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故而皆能实现内在精神的高度凝聚,达到形神合一、以心驭物的精神境界。同篇又载: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   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5]P654-655

    纪渻子所养斗鸡,经历了而恃气”“犹应向景”“疾视而盛气等几个阶段,但此种精神状态的斗鸡,皆非真正的善斗者,唯有望之似木鸡者,方能取得异鸡无敢应的无敌效果。故事以十日为时间线索,清晰地反映了此种精神变化的过程。望之似木鸡者之所以能无敌,主要在于其已达到其德全矣的精神境界。其根本即在于内在精神的高度凝聚,所谓德全也即神全。此与詹何垂钓过程中的心无杂虑”“物莫能乱亦高度相通。

    《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虽以用心”“凝神作为詹何钓术的关键,但此则寓言的思想旨趣还不限于此。詹何于叙述钓术之后话锋一转,向楚王指出: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可见这则寓言的作者是以詹何独特的钓术喻示以弱制强,以轻致重治术。这与詹何的重生思想,亦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庄子·让王》篇、《吕氏春秋·审为》篇以及《淮南子·道应训》所载詹何与中山公子牟的对话,皆强调重生的意义,并以之作为治国的根本。《列子·说符》篇亦载: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13]P258

    《淮南子·道应训》所载楚庄王问詹何,对话内容与此相同[6]P390)。高华平认为,詹何将老子的圣人长生久视之说,发展为一种尊生贵己、养性全生之论,又把“‘重生养生学说与治国’‘为国外王之道结合起来,由为身而推及为国’”[18]。《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确实清晰地反映了詹何由治身而推及治国的思想特点。有学者研究认为,《庄子·外物》篇的任公子,即《列子·汤问》所载楚人詹何[19]。虽然两则寓言的思想主旨皆与治术相关,但其侧重点明显不同。詹何为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任公子则含有虚构成分,两者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庄子·在宥》篇通过黄帝和广成子的对话,论述了养生之道的根本原则: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心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5]P381)。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固然是养生、全神的理想模式,但人既然生活在社会关系中,难免要与外部世界相接触。《庄子·达生》篇所载痀偻丈人承蜩纪渻子养斗鸡,以及《列子·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等寓言,则从各不相同的角度,喻示了人在社会生活中如何由而体,可谓是对庄子养生、全神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四、余 

    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中,道家擅长以寓言的形式讲述抽象哲理。《庄子·寓言》篇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5]P947-948)。同书《天下》篇亦云: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5]P1098)。这些有关寓言的论述,具有一定的自叙体例性质,体现了庄子及其后学对寓言文体功能的认识。

    所谓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郭象注说: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成玄英进一步解释说:寓,寄也。世人愚迷,妄为猜忌,闻道己说,则起嫌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信九矣。故鸿蒙、云将、肩吾、连叔之类,皆寓言耳”[5]P947)。据此则郭象和成氏皆以寄寓”“寄托之意,寓言,即将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寄寓于他人的言行,因此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代言。这种借助于他者的代言形式,比起主观化的自我陈述更能取信于人,因此寓言具有更好的推广、拓展作用。这应当是道家诸子大量创作寓言的重要原因。

    《庄子》《列子》所载垂钓寓言,皆是道家哲理寓言的突出代表。这些寓言虽然皆取材于日常生活,但所表达的思想主题却各不相同。《秋水》篇所载庄子之钓,是庄周无为”“无待思想之体现。《外物》篇所载任氏之钓,则是以大鱼拟喻经世之志,喻示为政之要在于持之以恒、久久为功。《列子·汤问》篇所载詹何之钓,实以钓术喻示养心、养神之道术,展示行为主体如何通过内在精神的凝聚,达到形神合一、以心驭物的精神境界。道家垂钓寓言对相同题材的多角度呈现和不同思想主题的演绎,既是中国特色哲学话语方式的生动展现,亦体现了道家诸子寓言所取得的艺术成就。

    道家垂钓寓言的思想主旨虽然有所不同,但垂钓活动又皆是其作者志趣、心境和内在风神的生动写照,垂钓实为一种特定的体道方式。除此以外,《庄子·养生主》所载庖丁解牛,《天道》篇所载轮扁斫轮,以及《列子·汤问》篇所载师文鼓琴等寓言,其取材范围和论理方式,皆与垂钓寓言有相似之处。这些寓言故事,皆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相关。故事中的人物,大多因以言,由而体,即形而下之器,以达形而上之思。因此也可以说,道家诸子著作中的这类寓言,鲜明地体现了即事以论道、言近而旨远的说理特征。其作者通过这些寓言,生动地说明道不远人就在身边,就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对其进行思考和体会。

 

    注:

    {1} 从文体形式看,《天下》篇为《庄子》全书的序言。学者或疑其非庄子本人所作,但所举证据大都难以成立。故我们持比较传统的看法,认为《天下》篇应是庄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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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原载:《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

论点摘编信息来源:“新华文摘杂志”公众号 202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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