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1]。”这个“良知即是天理”,要由本体的角度来解释。天理就是创生万有的宇宙本体,宇宙本体给每个人良知,这良知是宇宙本体个别化在人身,成为每个人生命的根本,因此会称作自性本体,这就正如阳明先生说:“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要领会这层义理,或可拿基督教的信仰来对比,基督的信仰者会朝向于宇宙本体(具体称作上帝),阳明先生则指出人只需要认识自己生命里的自性本体(具体称作良知),自然就能“昭明灵觉”,因为这就是“天”给人的“灵根”,这灵根能让人“通天”,甚至“灵根本身就是天”,宇宙本体与自性本体并没有本末的差异,本体并没有两个本体,这两者不能视作有二,因此认识自性(良知),就是在认识全部的天理。由这个“灵根”的说法可知,与陆九渊先生相比,阳明先生与他有着很细微的差异,心即理,在陆王间发生很深密的转折,这来自阳明先生的冥契经验的突破。然而,这有个蜕变的过程。刚开始的时候(时间在阳明先生五十岁悟得良知前),徐爱请问他说:“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如果没有证得本体的冥契经验,这的确会是很实际的问题。阳明先生则回答:“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他还说:“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2]。”这显然还是停留在只能讲“存天理,去人欲”这个旧说的状态。在这两段话里,本来还暗藏着两个矛盾:心外不再有个天理,心灵的运作就蕴含着天理,果真如此,如何还有人欲要去除?再者,如果心外不再有天理,没有天理的范型,那如何要在心内保存个天理呢?显然,如果只是按照陆九渊先生的思考脉络,这个问题会不容易回答。当阳明先生悟得良知后,这良知的含意与其机能,就已经远超过陆九渊先生对“本心”的领会了。虽然在整体脉络里两人有着相同点,阳明先生说:“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3]。’”这里主张要继续在心灵里探索,并把心灵放得平稳,生命的学问自然会有答案。然而。陆九渊先生只是要人恢复本心,对于本心的内容铺陈则显得有些模糊,阳明先生则说:“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4]。”对阳明先生而言,良知不再是具体而微的天理,良知就是完整体现的天理,这才是“心即理”的究竟意蕴。甚至,在阳明先生给出的语境里,曾出现良知才是万有的源头,意即自性本体才是根本的说法。他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5]。”这里说“自不觉手舞足蹈”,就是在指因为悟得良知的剎那获得的狂喜,前面会说“造化的精灵”,就是在指良知是创生的源头,而且他使用“这些精灵”的词汇来指良知,意味着全部的万有里都有良知,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说:没有任何冥契经验的人,或许尚且还能理解宇宙本体给出人自性本体,现在如果反过来说自性本体能给出其自身,覆盖在万有里,这应该如何理解呢?英国哲学家柏克莱(George Berkeley)曾经说:“存在就是被感知。”(To exist is to be perceived.)在他的观念里,如果人没有感知,那外在的对象就不曾存在,由于人人都能有感知,外在的对象就因此恒常存在[6]。阳明先生的出世早于柏克莱,他同样有个“南镇观花”的故事,与这样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工的意蕴,同样对物质论(Materialism)的主张产生冲击与反省。有一天,阳明先生偕弟子去南镇游玩,他们看见岩石里长出一株树,树的枝头上开满着花,有个弟子就问他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阳明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7]。”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一般的常识都会认为花在人过来观看前就已经独立存在,因此花在人的心灵的外面,阳明先生并没有直接否认“花在人过来观看前就已经独立存在”这个观点的正确与否,他只回答如果没有人的心灵,花并不能现身。
加拿大的精神医师巴克博士(R. M. Bucke)希望能指出冥契经验里人截然不同的意识状态,而曾经使用“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这个词汇。他认为这并不只是我们熟悉的那种心灵的伸展或扩张,其机能与任何一般人拥有的自我意识不同,就如同自我意识与任何最高等的动物拥有的意识不同。宇宙意识的首要特征是一种对于宇宙的意识,意即对于宇宙生活与秩序的意识,伴随着宇宙意识而来,会是理智的能耐的启蒙,使得来到某个存在的新领域,感觉自己焕然一新,更有道德升华的状态,有着不可言喻的崇高、振奋与欢悦的感觉。这种道德的感觉与理智的能耐的增加,会接着使人有“不朽的感受”,激发出永生的意识,这并不是说相信自己在未来能获得永生,而是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活在永生里了。巴克本人对于典型的宇宙意识有过亲身体会,因此他开始研究其它人的相关经验[14]。透过他的说法,颇能诠释阳明先生前面的观点。因此,阳明先生的经验与思想具有冥契主义的特征,这点早已不是问题,值得注意者有两个角度:其一,同样出自于冥契经验,为何阳明先生没有发展出宗教,而会发展出具有人文精神的心学?其二,我们是否能从冥契主义的角度,来尽可能地还原心学的真实意蕴,给出精确的诠释?
[6] 柏克莱认为我们能知道的只是观念,而不是观念外的事物。赵敦华先生表示:“柏克莱所做的工作只是引伸。他把‘存在’的意义限定于认识对象,然后用‘被感知’来解释认识对象。从经验论的前提出发,他合乎逻辑得出了‘存在就是被感知’(Esse est percipi)的结论。”赵敦华主编:《西方哲学简史》(台北:五南图书公司,2007年),页342—351。
[7] 王守仁:《传习录》,下卷,第75条,页144—145。
[8] 王守仁:《传习录》,下卷,第137条,页171。
[9] 同前注。
[10] 王守仁:《传习录》,下卷,第69条,页142。
[11] 王守仁:《大学问》,《传习录》,页188。
[12] 《年谱三》,《王阳明全集》,卷35,页1324。
[13] 詹姆斯:《宗教经验之种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台北:立绪文化公司,2001),页458—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