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致良知:冥契工夫论
阳明先生后来发现自己讲“知行合一”的道理,学习者很容易产生各种不同意见来争论,却不能直接领会本体,尤其是面对那些大量在读书,已经有各种成见在心底的士人。他说:“吾始居龙场,乡民言语不通,所可与言者乃中土亡命之流耳;与之言知行之说,莫不忻忻有人。久之,并夷人亦翕然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则纷纷同异,反多插格不入,何也?意见先人也。”这就能证实阳明先生认为拿知识的闻见来争论“知行合一”的无益[1]。因此在第三年的时候(正德五年,1510),他结束流放,升任庐陵知县,就改教弟子静坐,藉由踏实的工夫来补强。《年谱》记他说:“悔昔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者。”这显示出阳明先生发现光只是让人听闻“知行合一”的道理,并不能产生真实的了解,如果人自己没有冥契经验,则只会增加语言的纷扰,因此他改教人静坐,来让学习者自己产生冥契经验。对于这样的教法,他持着很谨慎的态度:“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这固然是因为静坐很容易跟佛教或道教联想在一起,更与长期而降儒者基于对何谓正统的诠释权的争夺,只要想打击对手,就会称对手有佛教或道教的元素有关,阳明先生要很谨慎做出区隔,然而他讲的“收放心”,意即收摄与放射心灵的工夫,这同样是面向本体的冥契经验,他告诫学习者说:“诸友宜于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2]。”这是指藉由静坐,提高冥契里的觉知。
这样的教法,直至正德九年(1514),阳明先生四十三岁,他在滁州督察马政,教育门人的时候,都是如此,有人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制禁绝,他则认为不可能强制禁绝纷杂的思虑:“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意思是说应该在静坐里去观察萌动的思虑,任其自然流来复流开,只要保持在观察状态,就不会受纷杂的意念搅扰。他甚至还强调欢乐,带领大家唱歌跳舞,随时随地讨论学问,前一年他已在滁州,《年谱》记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这种极其高明的教法,难免会有资质驽钝的人误服而转为狂悖失常,因此,当他回到南京后,有人告知滁州的弟子都在放言高论,甚至逐渐背离师教,他对此有这样的反省:“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论学,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3]。”这就是他会转而讲“存天理,去人欲”背后的历史脉络。他这时候讲“存天理,去人欲”的工夫,我们并无法看出其观念的特殊点在哪里,看起来或只是宋明儒学家的常用工夫,甚至,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在教人静坐与阐发良知这两个阶段间,常会忽略自己曾经倡导“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张[4],我们有理由相信,相对来说,这个主张在他的思想里并没有任何重要性[5]。直至他彻底领悟“良知”两字后,天理在他的思想里才开始有全新的意义。
《年谱》就记说直到五十岁阳明先生终于领悟良知前,他开示学习者,都是拿“存天理,去人欲”做根本。但,如果有人问他何谓“天理”,他都是要学习者自己去寻觅,并没有实指天理的内容,这固然是要人自己去感受冥契经验,更同样反映出他的困境,他曾经跟人说:“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他很实在告知由于自己有个领会的关键点尚没有突破,因此对他人的请教“莫能相度”,意即无法做任何帮忙,他更观察到自己的领会里尚有些杂质:“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有人很倾羡他只剩这些杂质,他则说:“连这些子亦无放处[6]。”意即这些杂质没有着落,终究无法传播心学。正德十五年,他平朱宸濠的叛乱后,却反遭谗臣陷害他要谋反,他希望能与明武宗相见报告实情都没有机会,每夜都在观看着赣江的浪涛反省,《年谱》记说:“中夜默坐,见水波拍岸,汨汨有声[7]。”他这时反省的内容当与生死有关,这更是激发他冥契经验的关键时刻。
正德十六年,阳明先生终于大悟“致良知”这门工夫[8],弟子钱德洪特别再三强调这个学说是经历朱宸濠事变后的首发[9]。阳明先生写信给弟子邹守益谈自己的感想:“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10]。”这“致良知”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内容呢?我们应该这样来诠释:这是一门观念工夫,有别于实践工夫,意即只要怀想良知,这怀想本身就是工夫,不再有任何其它技术的仰赖,直接就能与本体合一,这件事情能获得操作的要领就是“信得”,只要把良知强烈相信进去,这相信本身就会产生能量,使得良知就出现在你的怀想里。良知就是前面说的自性本体,记得他在龙场悟道的时刻说“吾性自足”,现在则说“只此良知无不具足”,为什么阳明先生早在三十七岁就有的领悟,却要在他五十岁的时候,换个词汇,却被他自己当作是莫大的创见呢?
阳明先生曾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直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工夫[11]。”这段话意指他早在龙场悟道后,领会的内容就已经离不开“良知”,但却就是尚未想出要用这两个字来阐发自己的领会,因此,当他终于想出这两个字,不觉手舞足蹈,产生很强烈的兴奋感,因为学习者只要依循这两个字,就能省掉寻觅本体的时候平白消耗的工夫。然而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呢?《年谱》记阳明先生自己很是看重这两个字:“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12]。”显然,这是他的生命在实际被岁月琢磨的过程里,经历百死千难里获得,这并不是有关于两个字的领悟,而是有关于他这一生各种撕裂精神的痛苦最终的经验总结,而且相对于绝大多数人总结其经验总不外于生命具体的内容,他总结的内容却不再是个人特殊的感受而已,而是个人领悟本体,并活在本体里的办法,然而,这个办法会称作“圣门正法眼藏”,却竟然不再是繁复的哲理论证,而只是要人相信有本体的存在,当人愿意相信,本体在人身内的良知就会被这股意念开启,来承接着人的召唤,这确实是个“即本体即工夫”的简易路径。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弟子王畿在过世前曾说这句遗言:“师门致良知三字,人孰不闻,惟我信的及。致良知工夫,彻头彻尾,更无假借,更无包藏掩护,本诸身,根于心也[13]。”这“信得及”就是怀想“致良知”这门观念工夫的意能,意即有这个意念,就能开启召唤良知的能量。“信得及”这三个字在阳明先生主编的《朱子晚年定论》里已能看见,且同样是指面对本体,这虽然是朱熹的言语,却能反映他的想法:“近看孟子见人即道性善,称尧、舜,此是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便无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14]。”这是说面对本体(性善就是孟子指称本体的属性)就得要相信,相信有本体,自然就能做得圣贤,不会让人欲缠身惹得病痛。“致良知”绝不是在知识层面去寻觅,因为良知这个自性本体不能藉由知识的拆解来认识,这就是在支离本体,持着相信的态度,就是希望能打开冥契经验,来悟得本体。但,同样不应该误会“致良知”获得的领会其内容与知识全然无关,其实,正因为领会本体,因此能创生出精确和合于世间的知识,阳明先生说:“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15]。”敝人曾经仔细梳理过这层义理,指出感性良知会与环境相适应,而演化出理性良知[16]。《年谱》曾记阳明先生说:“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17]。”由这里来看,“致良知”其实就是“信良知”,心学的探索,在悟得本体后,固然可开启哲学脉络的讨论,但在悟得本体前,则只有持着相信这个态度,如此“致良知”这个观念工夫才能发作,如果未曾悟得本体,就开启哲学脉络的讨论,那就是在支离学问。 第六节:心即理:陆王的异同
在这个脉络里,回过头来认识阳明先生讲的“天理”,就会发现已有崭新的变异。在他前面的儒者,都侧重在往外探索,即使在往内探索,都还是要处理那外在的天理,这包括陆九渊先生都不例外。学者常会注意比较朱陆异同,却常会忽略比较陆王的异同,我们尤其可由“心即理”这个角度来检视两人的歧异。陆九渊先生说:“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18]。”他觉得认识内在的本心,就能了解外在的天理,这是最简易的路径。因此,天理还是陆九渊先生会关注的根本命题。面对着自程颐到朱熹而降,天理与人欲竟被区隔出“道心”与“人心”这种对立的两极,他表示反对的意见:“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他还说:“《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19]?”如同天理不可能有二,人心同样不可能有二,面对朱熹主张天理创生万有,万有都蕴含着天理,陆九渊先生想抬高人的主体性,既然万有都蕴含着天理,人的生命同样蕴含着天理,因此人应该着重于认识自己的心灵,毕竟心灵内就有天理。在这个脉络里,我们得要了解:在陆九渊先生的思想里,天理运作的涵盖面要大于人心,尽管人心就有着具体而微的天理,这才能完整领会前面引陆九渊先生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他后面接着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还说:“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20]。”由陆九渊讨论人心的议题总会牵引带出天理,就能看出他廓清本心的意图依旧在于穷尽天理,他只是不同于朱熹在往外格物而已。陆九渊的思想,受着往日的程颐与当日的朱熹的影响,至此尚未挣脱理学的脉络。然而,直至阳明先生大悟良知后,良知不再“同是”天理,良知“就是”天理,根本不需要再往外去觅个什么天理,他说:“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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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钱德洪:《刻文录叙说》,《王阳明全集》,卷41,页1574—1575。这段话有不同的版本,《传习录》还记录阳明先生曾针对此事说:“学问最怕有意见的人,只患闻见不多,良知闻见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读书的人,更容易与他说得。”王守仁:《传习录》,补遗卷,第4条,页179。
[2] 《年谱一》,《王阳明全集》,卷33,页1230—1231。
[3] 同前注,页1236—1237。
[4] 阳明先生说:“吾昔居滁时,见学者徒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却一边。故较来无出致良知话头,无病何也?良知原无间动静也。”这段话可证实他对“存天理,去人欲”的说法并不看重。王守仁:《传习录》,下卷,第62条,页140。[5] 关于阳明先生的教法,意即思想主张,弟子钱德洪有“三变”的说法,这三变说摒除“存天理,去人欲”这个观点,钱德洪说:“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使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钱德洪:《刻文录叙说》,《王阳明全集》,卷41,页1574。
[6] 《年谱》记说:“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这固然表示他要学习者自己去冥契,同样显示他当日的观念存在着困境。《年谱二》,《王阳明全集》,卷34,页1279。[7] 同前注,页1270。
[8] 钱明先生表示,早在正德七年(1512),阳明先生在与徐爱论学的时候,就已经说到“良知”的概念,他说:“但此‘良知’仍停留在孟子‘良知良能’说的基点上,与其后来‘专提致良知’时所强调的‘良知’概念,在内涵上有很大不同。”他还说:“如果说中年阳明所言之良知尚有知觉、见识等因素的话,那么正德十五年后阳明专提的良知概念则已具有了‘良知本无知’这种形而上的本质规定。”钱明:《阳明学的形成与发展》,页69。阳明先生大悟“致良知”这门工夫,跟使用“良知”这个词汇来论学,意义并不一样,前者来自于冥契经验,后者只是征引古人的知识闻见。阳明先生与徐爱论学讲到良知的文字见《传习录》:“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王守仁:《传习录》,上卷,第8条,页9—10。[9] 钱德洪:《刻文录叙说》,《王阳明全集》,卷41,页1574—1575。
[10] 《年谱二》,《王阳明全集》,卷34,页1279。
[11] 引自钱德洪:《刻文录叙说》,《王阳明全集》,卷41,页1575。
[12] 《年谱二》,《王阳明全集》,卷34,页1279。
[13] 王畿:《遗言付应应斌应吉儿》,吴震编校:《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页442。
[14] 王守仁主编:《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全集》,卷3,页135。
[15] 王守仁:《答欧阳崇一》,《传习录》,中卷,第1条,页97。
[16] 陈复:《心学工夫论》(台北:洪叶文化公司,2005年),页27—44。
[17] 《年谱二》,《王阳明全集》,卷34,页1278。
[18] 陆九渊:《与李宰二》,《陆九渊集》,卷11,页149。
[19] 陆九渊:《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页395—396。
[20] 《年谱》,《陆九渊集》,卷36,页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