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以小人皆恨孔子?
孔子洞察人生三段危机,劝勉少年戒色、中年戒斗及晚年戒得﹙财﹚。这箴言警句恰巧击中小人的死穴﹙古希腊传说中ACHILLES之脚踵﹚。小人不限于心眼狭窄鼠目寸光的小器,而须包括历史舞台一切歹角反派,尤其是暴君、军阀、贪官和奸商,学阀却不重要。 “斗”是争权夺利,志在财色权三项主要诱惑。冯玉祥与陈炯明虽有多种缺陷、犯过不少错误,但非军阀,粗略言之可算君子。首段危机的反面教材在2008年以陈冠希为样板。他长成于北美,大约未闻孔子那段格言。戒斗的对象为天灾而非人类及禽兽,一旦沉湎于斗争则酝酿人祸。1986年香港中文大学举办哲学国际会议 “和谐与斗争”,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阿普尓﹙APEL﹚出席了。《礼記‧礼运》提出极度和谐的大同社会,代表战国时代儒家的完美主义。 “大同”的必需条件是彻底成功的全民教育,值得推介王守仁的朋友、明代状元首辅费宏﹙1468-1535﹚的 “积善”观:
语曰: “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百岁来之以德。”德修于己,而应出于天。譬之稼而收,植而荫,未有徒勤而无获者。然欲责报眉睫,收功旦暮,其势亦不能。然欲鼻祖耳孙,沿仁袭义,不怠以息,而后荣名盛福可以延绵昌炽于无穷。故有余庆,必归之积善之家。而积云者,百年必世之谓也,夫岂一朝一夕之故哉?﹙《费宏集》卷9《修江周氏世德录序》﹚。
亷吏费宏号健斋或鹅湖,表示尊教育为行善。此文结合谚语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和《易经‧系辞传》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庆殃等于福祸。
﹙2﹚费宏以荀学谈刑法宜以宽济严防止威慑与贿赂
明代全郡狱讼曲直都由 “推官”决定,《费宏集》卷10《送潮州推官曾仁甫序》洞察刑法操纵许多人的生死,判官职位乃苦差。健斋未提北宋包拯,也未考虑凭良心及表面证据是否足够,何况古代科技常无法提供鉴证。他仅坚持严谨道:
先正有言:古人之论政以宽为本,而本也欲严。犹古乐以和为主,而今也欲淡。盖今之所谓宽者乃纵弛,而所谓和者乃淫哇也。故理官之于刑,亦必以严为体而济以宽,则人知畏法而刑可清矣。盖民生有欲而强弱不一,必至于争且乱。圣人为之刑,所以折其欲,治其事,使不至于乱耳。刑不以严为本,则有力者怵我以威,有财者诱我以利,请寄苞苴纷出于吾前。法不能执而曲直或失其平:无罪获收﹙刑罚﹚,有罪获脱。非惟民有寃,心将犯者曰众,而刑不可胜用。……民知法之不足畏也。今天下承平既久,人怀苟且之心,政多纵弛之弊。……苟能以严为主,不怵于岁,不诱于利焉,则不必深文密比以刻﹙苛﹚为明,而刑罚自得其平矣。
费宏暗用《荀子‧礼论》指出礼法根源,但是不效法家採取嚴刑峻法动辄处决嫌
疑罪犯。他虽倾向程朱理学而知教育与法律分别在自律道德与他律道德。例如无期徒刑丧失对贩毒和谋杀的阻吓效果,就必须恢复死刑,放弃妇人之仁。小人苟且之心由于刑法太宽,更因法官﹙推官,上古称理官﹚惧畏权贵且纳贿赂。以宽济严,主要志在避免寃枉无辜,防止酷吏肆虐。清代杨乃武与小白菜﹙葛毕氏﹚奇案发人深省。
﹙3﹚费宏论染﹙教、学或影响﹚
墨子看出素丝随染料而变色,英国经验主义大师洛克所谓人心如白版即待染。《费宏集》卷10《送乐训导序》列举丝、草、言、俗、学各方面的熏陶感染道:
尧……舜……禹……汤……文王……武王……所染当﹙正确﹚,故功名者蔽天 地。……孔子有德无位,为世宗师,其染大而远。……七十子之徒咸遵其业而润色之。……老……庄……列……墨……禽滑厘、荀卿……各以其术染,然恶紫之夺朱矣。……董公仲舒之徒,各守其经以染……魏晋氏则染于清谈。自隋以降……染于词章矣。唐之学者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昌黎抗颜而为师,学者靡然复归于正,然未能脱词章之余染也。浸淫至于赵宋,故染犹存。安定胡瑗者出,始倡体用之学以染其徒。其徒染之,散在四方者,随其人贤遇皆循循雅饬。下及周……二程……张……朱又从而光大之,染其徒以性命之学。……孔孟之道赖以复明,当染之功亦不可诬也。近世……若许衡之教人,时其动息﹙静﹚而弛张之,慎其萌蘖而防范之。……不自知其变也。
此段话简介中国哲史,忽略法家、王充、黄老学派、道佛两教、功利派及陆王心学,遑论唯气派儒学了。健斋诃责当代学者不懂所染是否恰当而胡乱教或学云: “雕虫篆刻者或染于深华,尺趋绳步者或染于迂阔,哫訾﹙阿謏奉承﹚栗斯者或染于便佞,实梯滑稽者或染于柔回﹙即邪﹚。”费宏悟到豪始能自拔于流俗,免受精神污染;教育家天职在感染后学,在一切行业中须谨慎,以免误人子弟,除非开创风气作一代宗师。
﹙4﹚铅山万氏家族立德立功而震撼费宏
健斋另号鹅湖,必定热爱赣北铅山县的鹅湖及其书院。《费宏集》卷10《赠万南和先生序》盛赞万让后裔多建功德而非立言:
铅山为州时,万之先﹙祖﹚有讳让者尝守兹土,爱鹅湖山水之胜,因﹙故﹚家焉。……子孙沿袭礼教,遂为邑之巨族。……五世孙希颜甫,暨南和先生皆万氏之杰。……希颜以戎籍侨寓都下,倜傥饶智,乐义好贤,无侈靡刻薄之习,衣冠﹙君子﹚多与之交。先生……村长于干济,而能勤慎自持,尚礼而畏法,故里人尊其德……。县大夫至者率加敬礼,赋税狱讼之务多倚办焉。顷者催督金缯之税当输内帑,先生瞿然念曰: “是﹙此﹚铢寸皆出于细民,而将仰给公家者也。输者非其人,则道途之远险……为累不轻。吾虽老,幸而不衰,是役也可终辞乎?”会其子廷介就试春官,遂沿装偕行……予曰: “常情急于私者多不敬于公。即有之,至老不倦则规避自便之不遑,孰肯于垂白之年冒风露……为人役哉?先生能敬于公,其视马伏波效劳兵间、老而益壮,其贤何如?……廷介……卒业太学……如蠖屈而必伸,鹏息而必奋。……先生将……养高﹙寿﹚林泉,寄傲风月,……为乡党之达尊必矣。
铅山尚有爱国词家辛弃疾故居,费宏似不知。公尔忘私的方希颜、南和等因未立言,声譽便远逊于清代浙江万斯同家族。南和偕子廷介押运税银赴京,幸未遭悍匪抢劫,也许明代中期尚无镖局。王守仁曾梦见东汉伏波将军马援,费宏未由他联想阳明,只祝愿马老笑傲林泉,小马前程似锦若鹏。
﹙5﹚费宏寄厚望于铅山鹅湖书院及泰州学正
健斋重视教育,对家乡铅山一往情深,曾访邑庠少博曹宗和,喜见他朴茂雅驯,说话简洁中肯。他的老师 “秋官正郎”沈孟伦告诉费宏道: “宗和为金陵世家,……儿时以颕异称。洎长而庠游……以学行博雅为师友所爱敬。凡七试乡闱,辄见屈于有司,而……处之自若。今年春膺贡上春官,例分送太学以需显用。……冀朝夕与诸生讲明道义,庶几得以养其高尚之志,而于势之崇卑、利之厚薄,盖泊﹙恬淡﹚如也。”《费宏集》卷13《送铅山少博曹君宗保序》忆述沈氏金玉良言后,发表理学教育观云:世道久丧,势利之诱人也深矣。所谓公卿庶士日志于尊荣,农工商贾日志于富侈者已渐见其端。即有守道明义,特立独行之士亦且怀兰芷不芳、荃惠为茅之疑。其流将至于奔競贪污、鱼烂川溃而莫之遏也。曹君今为师儒,有化民成俗之责。……余安得不深为吾邑诸生喜哉?昔有宋晦庵朱先生,尝与东莱吕公、象山陆公,讲明道学于鹅湖之下,至今百里之间犹有高山仰止之思。且淳熙中改筑学宫,又辱先生为文以记之。……深致意于成周德得道义之教……病﹙诃责﹚后之学者诞谩恣睢、割裂装缀,……惟利禄之知耳。”利禄主义卑陋,远离 “鹅湖之会”中朱熹、吕祖谦与陆九渊、九龄兄弟的理想。《费宏集》卷13《送泰州学正张翰序》激赏洛阳张腾霄乐意处清流当师儒,追溯北宋教育家胡瑗《安定》曾任苏、湖二州教授,程颢﹙明道﹚奏请朝廷精选德明学尊的教授,无奈当代学生 “皆有侈心,师儒之职,非惟己不屑就,他人之乐就焉者,亦每每以相诟病。”屈原喟叹香草沦为臭草,但是他未关怀教育,特别是教师的徒遇及尊严。
﹙6﹚费宏心仪张载
陕西眉县张载﹙横渠﹚奠立关学,由于范仲淹勉励他放弃兵学且受族侄程颐《易》学激发。《费宏集》卷20《读正蒙发明》严辨儒学与释道两教云:
横渠先生尝嗜孙﹙武﹚吴﹙起﹚矣,得《中庸》于范公而后知名教之乐。尝逃佛、老矣,得《易说》于程氏而后知道学之要。其归自洛﹙阳﹚又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读仰思,有得则笔之,即《正蒙》等书也。观其十七篇中无非发明六经、《语》《孟》之奥旨,而于吾道异端之辨尤致其严。惜今之士类以科举妨功,虽明白可玩者,非关系举业已不挂眼,况龃龉难通者,又安暇致思于其间耶?义理之学不明于天下,其以是欤?进士兰溪童君廷试,尝著《正蒙发明》……每篇每章各为本其出处、究其指归。于先生立言之意十得七八,,斯亦勤矣。先生曰: “吾学既得于心则修其辞,命辞无差然后断事。事无失,吾乃沛然。”读者以是求之,乃知《正蒙》之不徒作,而《发明》之不可无也。
后世学者王夫之最尊张载,濡染现代张岱、萧萐父、陈俊民等思想史家。健斋慨叹专注科举而用儒学修身,我们未知童廷试之书有无创意。
﹙7﹚费宏罕言良心而恒倡移孝为忠
《孟子》首创 “良知”一词,仅一次说 “良心”。健斋非哲学家,不取 “良知”一词而只讲 “良心”一次。《费宏集》卷8《应山新建四贤堂记》非理学家祠堂颂词而纪念宋朝宋、连氏各两兄弟云:
贤人在一郡则一郡重,在一邑则一邑重。……流风余韵被﹙披﹚及后世,犹可以兴化而善俗。《传》曰: “百万之众不如一贤。”信哉!……贤之多寡于己何预﹙关,干﹚?而人每相夸耀、相诟病,……可见秉彝﹙伦常﹚好德之 “良心”,而贤人之重于天下后世也。……应山令王君述……谒予而告曰: “应山故有四贤堂。……赵宋时郡人宋氏兄弟、邑人连氏兄弟也。……”复出文一篇曰: “堂之始建,谯国张公文潜尝为记之。述重修以垂不朽,敢有请焉。”予谓四贤以文章节义表名当世,……应山之俗由四贤而化也。……《礼》曰: “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兹堂……教民之德乎?……达者益笃于文章之修,穷者益励其高尚之操。……增庙剎以佞佛者,视斯堂之新,其损益何如也?
精英主义强调一位圣贤价值高于万众,可惜应山四贤缺乏超卓成就,后世只知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外有张耒字文潜。《费宏集》卷1《荣感词》序称与程廷臣因同年进士而有 “瓜葛”﹙交情﹚,词釆汉赋体裁,尊贤人为美君子: “有美君子兮山之中,心游古始兮迹寄于农。……仁泽溢兮三族,余波及兮无穷。……有子兮克肖,移孝兮为忠。……慨音尘兮日远,怅荣宠兮迟逢。见慈乌兮反哺,听老树兮号风。寸心兮割裂,双泪兮横纵。创巨兮痛深,欲一鸣兮无从。述潜德兮缕缕,假新词兮致哀悰﹙即情﹚。有德不朽兮有子不死,噫!其暝目兮幽宫。”程廷臣的心灵剑伤﹙TRAUMA﹚在慈母早已撤手尘寰,孝子体验风木之悲:”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全球以中国传统最重孝,即向双亲报恩。但是父母不幸早丧时,移孝作忠彷佛化悲忿为力量,远胜于颓废堕落。《费宏集》卷1《满庭芳‧为阖邑里老贺杜侯望之平逆贼还県》序云: “君亲谊重,为孝子必为忠臣。”孝子容易转移报恩对象。卷2《题王大行孝思堂》道: “王君古纯孝,思亲忘寒燠﹙音郁,暖也﹚。……吁嗟《蓼莪》诗,哽咽不忍读。……移孝作忠,易若手反复﹙成语 “易如反掌”﹚。……不见狄梁公﹙仁杰﹚,瞻云太行麓。包羞事女主﹙武则天﹚,竟使唐祚复。……不忠亦非孝,此语当佩服。”忠可涵孝,忤逆双亲者多不忠君,因欠报恩意识。卷3《三叠韵答木亭》含两佳句: “寸心缱绻常图报,只用忠贞训子孙。”卷4《初入翰林》尾句重伸: “也知尽职惟忠孝,不在区区文字间。”忠孝重行轻言。《转官后答毛维之用傅邦瑞》韵亦云: “感極不知圖报地,此生忠孝誓无违。”《送杨太常正夫归蜀……》有箴言 “臣忠子孝本同归”。《成国公得请诣北泽山展扫次涯翁韵》說: “功在鼎彝何日泯,家传忠孝此心同。”《送宗伯傅北潭致仕用太宰邃庵韵》指出立德不朽: “平生心事惟忠孝,看取荣名万古传。”平生心事惟何物,就是田立克﹙TILLICH﹚所谓终极关注了。《贺二郎邵公升礼部尚书……》鋳造格言: “凭公莫公恋风泉乐,移孝作忠义所关。”《赐宴志感和石翁韵贈》云: “勛业何惭郭子仪,……精忠特结九重﹙天﹚知。”郭汾阳得善终,可怜守睢阳的张巡、许远殉国。卷5《对制策》肯定 “宋之太祖以忠孝亷耻为纪纲。”《恭遇尊上圣母章圣皇太后尊号礼成群臣贺表》说: “重华至孝,以天下而显其釆。”帝舜名姚重华忠于帝尧。对于帝王,忠孝永无冲突。卷6《辞免升职奏》坦承: “岂敢涉伪而屡辞?但合竭城以图报。惟忠惟直,自誓不移。”《议迁观德殿疏》颂赞 “皇上以孝为治之德,益光于四海矣。”帝王不必忠于上司,但可移孝为治。卷7《中秋节皇上宴章圣皇太后答皇上宴致语》再褒帝舜道: “重华至孝,宁亲得四海之心。卷8《道乡书院记》云: “君子之泽,吾不谓其五世而斩﹙即灭﹚也。而﹙邹﹚显之之志,实欲以忠孝之业成其家而风﹙陶鋳﹚其宗党。”卷9《乘骢拜庆序》主张忠孝相用道: “忠与孝常相为用,未有孝弟行于家而不能尽惠于国者也。”然则忠孝两德目相涵。卷10《送国博叶先生展省南还序》界说师儒天职为教忠孝。《赠曹庠少博高孔明分禄养亲序》援引《礼记》指出 “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次能养。”《送伯父兵部副郎君归觐序》讲忠孝关系: “求忠于孝,朝廷之典也;移孝为忠,臣子之职也。”卷11《赠永丰令沈侯惟佩序》力言 “忠孝相须”。《四封录序》提倡文化 “孝以基之,忠以成之,仁以充之。”卷12《送徽州知府熊君世芳序》并重孝弟忠信四德。卷13《修江先贤录序》云: “大之以忠孝称,次之以庸勋显,次之以文学名,次之以独行著。……不忍其泯焉无闻于后也。”这本先贤录标举价值层级为忠孝、庸勋、文学﹙即立德、立功、立言﹚及独行。末项乃隐士且欠德功言不朽的三要素或条件。卷14《海阳刘氏族谱序》洞察孝与仁的密切关系显现于族谱:
谱之系甚重,以尊祖则孝所由兴,以收族则仁所由兴。……吾儒悼宗法之统废,幸谱学之尤存。……徒知谱之重而于其实或忽而不图,则……于孝弟仁厚之道未必能体而行之。其甚者骨肉之间已相视如途之人,所谓喜不庆、忧不吊,不必至于服釆杀﹙减退﹚情尽之时矣。……大参军﹙刘文夫﹚克奉遗训,……颛颛﹙專﹚焉忠厚正直。……为君之后人……观于斯谱……勉忠孝以益振其家声。
族谱效益在显扬孝道。《费宏集》卷20《题彭氏族谱后》道:
“昔人谓宗法立则公卿各保其家,忠义岂有不立。……朝廷之本岂有不固?……太子少保右都御史兰州彭君济物以其所修族谱示予,……仁人孝子之用心也。君……忧国如家,卓然以忠义自励,实自一念之孝扩而充之。故随所附托必有成绩,顷受命督军河南不数月遂奏平贼之功,献俘还朝。复有川陕总制之命,……朝廷方倚重焉。”彭君兼顾忠孝。
﹙8﹚费宏视王守仁为事功偶像
王阳明德功言三不朽,事功积极方面是创建书院传播心学,消极方面在剿灭宁王朱宸濠叛党及镇压少数民族叛乱。《费宏集》卷14《贺大中丞阳明王公讨逆成功序》不谈教育:
古之君子能为国家弭非常之变,立非常之功,勒之鼎彝、著之竹帛、垂之百世而不朽者,岂特其才者大过于人而不可及哉?惟其天资高明、器局宏远,而学术之正又超出乎流俗,……众志惶惑之际忠义奋发,弗以成败利钝芥蔕于其中。……大中丞陽明王公學究太原﹙始祖姬晋封地﹚,体兼众器,早以忠直负天下之望。方逆﹙刘﹚瑾之擅权也,疏陈时弊,言极剀切,甘受摈斥,处远恶﹙黔﹚而不辞。赖天子圣明,旋复召用,……必竭诚图报,而委位日益以隆。……操存正大可拟诸葛亮、范仲淹,言议畅达可拟贾谊、陆贽。……分阃﹙音菌,内室也﹚授钺,运筹制胜,则又赵充国、裴度之流。……贼众号数十万,舟楫蔽江,……已破南康、陷九江。方围安庆,其东侵之焰甚炽。公议先取其巢,然后引兵追蹑,使之退无所据,而进不得前。……公曰: “吾固料贼且归,……成擒必矣。”众方汹惧,公……督伍守﹙名汝珎﹚等严兵待之。……用火攻之策遂擒首恶。逆党若干……俘斩无算,……首恶……入城,军民聚观,感泣叹声动地,皆曰天赐公活吾一方万姓之命……。公出于危途,首倡义旅,知道义之当殉,而不知功利之可图;知乱贼之当诛,而不知身家之可虑。师﹙军队﹚以顺动,豪杰响应,甫旬月而大难遂平,不啻如摧枯振落。非忠诚一念、上下孚格,其成功能如是之神速耶?……非学有定力,达于权变,亦未能如此其勇也。宏昔忝词林,尝从公之尊翁、太宰龙山先生后,因辱公知最深。自愧局量未宏,动与时忤,逆贼再清护卫,尝却其赂遗﹙赠﹚而力沮之……。勤王之举,未及荷戈前驱,有遗恨焉。……不世之仇赖公一旦除之,则其欣幸宜百倍于他人。
健斋少年师从阳明之父、状元太宰王华;在朝廷 “屡受群凶之侮,皆出于其﹙叛党﹚阴中”,费宏遂比平民更仇恨宸濠,恨无缘参军剿匪。王守仁德智双彰,晓《春秋》大义包含权变,《中庸》 “三达德”并重智仁勇。至于消灭土匪,须阅卷14《南征奏凯录序》: “岭南北盗起甚为民患。巡抚大中丞王阳明王公伯安奉上命合江西、湖广、广东之兵以讨之。而宪副孝感杨公廷宜分司南赣,实饬兵以备盗。……率指挥冯翔等莅南安解围城之困。……广东浰头等贼延蔓未绝,又率邢侯莅龙州剿之,圆月乃班师以捷闻。……蛮夷寇贼,猾夏﹙中华﹚殃民。有国者不得已而征之,君臣上下劳瘁万状。方事之未集也,诚不能无舆尸喋血之忧。一旦得隽而归,……发为讴歌,亦情之不能已者。”湖北杨廷宜捕斩6000人获加俸一等,宁都令王天与请费宏凯旋录作序,卷8《平浰头记》述: “惠之龙川北抵赣,其山谷贼巢亡虑﹙不止﹚数百,而浰头最大。……池仲容……放兵四劫……数十年,……信丰复告急于巡抚都御史王公伯安。”阳明以妙计捣贼巢38所,明知老子说兵为不祥工具,但是 “盗之与民不容并育。譬则莠骄害稼,养之弗耨。”仁者不能容忍。
《费宏集》卷15《贺中丞王公平定逆藩启》才是最富概括性的定论:“大提督中丞阳明王公,具文武之全材,讲圣贤之正学。忠孝誓捐于远近,精诚远格于神明。是以动惟厥时,战则必克﹙胜﹚。扫除氛祲﹙音侵,阴阳相侵之灾也﹚,难韬﹙藏匿﹚继照之光;整顿乾坤,永奠居尊之位。芳重汗竹﹙青史﹚,绩纪太常。信奇伟而无前,岂寻常之敢望。”遗憾在健斋不晓阳明虽继承象山的孟学而对格、知两字赋予新义纠正和良心。《致知铭》忠于伊川、朱子哲学道: “盈天地之间惟万物,而理所由寄。吾心之知虚灵不昧,虽主乎一身而实妙乎众理。惟物之理有未穷,故心之知有不至。是以善恶不明,莫诚其意。……譬之目焉,内具荧莩﹙芦中薄膜喻角膜﹚,外察险易,然后可以登高望远而致﹙至﹚乎千里。若使三年不目月以蒙其精,三年不目日以蒙其视?,则荧枯莩沉,亦擿埴索涂,冥行而已。……致知为始云者,因其所已知……穷其所未至。穹壤之大、毫发之细、古今之远、瞬息之迩,莫不穷其孰恶而非、孰善而是。灵襟中启,则物之表里精粗如烛照数计而龟卜;心之全体大用如鉴空衡平而水止。知善之可好也,如好色然,欲以足乎己之目;知恶之可恶也。如恶臭然,欲以足乎己之鼻。”阳明“知行合一”新义影响了健斋。
﹙9﹚贤才可感化盗贼回复良民
江西吉州自古人才鼎盛,例如明代刘氏家族有大司寇刘云庵、其子方伯安庵及其两子侄咸卓、咸粟,以清风高节著名。《费宏集》卷11《送湖广布政司左参政刘君咸卓序》云:
人物之生囿于气化,不能皆才且贤,其冥顽桀骜者常十八九。一有才且贤者
出乎其间,天因以化诲怀服之任付之,而才且贤者亦宜以化诲怀服为己任,诚不忍自有余而已也。故自古操用人之柄者,其于贤才恒爱惜而保全之,使……无不尽其用之叹,凡以遂天地生生之德也。今蜀寇未平而湖藩壤地与之相接。比岁饥馑,民弗聊生,闻变和应,所在蜂起。使抚绥非人﹙不当﹚,不能以化诲怀服为务,而徒欲以威力胜之,意外之患有大可忧者。当道取咸卓于兹地,得非以其才与识足以当抚绥之寄耶?……良民……困于苛虐、迫于寒饥,贸贸然求生而无术。乃始猖狂结聚,苟为免脱逃刑之计,庶几偷一旦之活而不暇恤乎其它。有能以化诲怀服为务,安知其不反而为良民乎?所谓以盗贼待其民,其民始弃其身于盗贼;以齐鲁待其民,民亦以齐鲁之人待其身,非﹙周﹚文王之虚言也。
此序言从人才学谈到犯罪学。健斋深信 “人之初,性本善”,孔子已肯定 “人之生也直”。才且贤者品学兼优,倘若怀抱 “化诲怀服”的使命感或责任感,致力感化盗匪,他们可能改邪归正。王守仁取此态度对待叛乱的少数民族,费宏所言蜀寇却非少数民族,然则更难感化去响往文化中心齐、鲁了。
﹙10﹚吴时雨凭雨灭蝗且用诚灭盗
庐州霍山令吴时雨上任就遇棘手困难:英山地区岩洞曲折,成为悍匪乐窝,官民束手无策,富豪焦虑被刼。《费宏集》卷11《送知霍山県吴君时雨考最还任序》始于盗蝗两灾:
君知其民俗顽犷,非威令所能胜,则遇之以淳诚,狎之以平易。凡利病之当兴革者,汲及为之,如其家之事然。盗尝犯县郛,率励 “敢死士”进奔数十里,莫敢返斗。后以法擒其渠帅,余党骇迸,桴鼓之声遂絕。公暇辄循行阡陌,劝课农桑。又创筑 “三眼石”等堰,以溉高仰之田。岁旱而祷,斋居虔甚。家人守茹饮之戒,亦不敢违。蝗害稼,以姚崇之策捕之,而患犹未息也。则率吏民诉于天,请吞蝗以祈民命。吞之至数十,见者无不感泣。有顷。雷风交作,大雨如注,蝗悉堕水死,人以为神。……诚之所感,虽天地可动地,鬼神可格也,而况血气心知,实我同类。以诚感之,有不翕然而化服者乎?昔欧阳子﹙修﹚尝谓吏犹医也,吏之良在于便民……医之良在愈病……。苟药施而病愈,则虽举止生疏、言词塞讷,固不失为良医;政行而民便,则虽无赫赫之名,因不失为良吏。……霍山之民惧君之将迁,而幸君之再至也。
朝廷开辟新县霍山,旨在剿灭土匪。吴时雨以淳诚平易性格招募敢死队驱逐匪,又捕其魁首。唐代贤相姚崇以火焚蝗,明朝良吏吴时雨却仿李世民吞蝗以愚诚加上幸运灭蝗,因为祈祷斋戒及吞虫与天降甘霖无因果关系。费宏深信忠孝仁诚诸德足以消泯天灾,其实只能削减人祸。
﹙11﹚费宏勘破公义与私利的辩证关系
湘谭闹饥荒时,陈德仁捐粟千石获朝廷旌表。后来农作物失收,其子陈铦也捐粟千石,朝廷赐官服且誉为义民。第三度饥荒时铦子陈国器所捐所获同于父亲。御史俞盖激赏陈氏三代赈灾,书赠 “世义”两字兼且警惕不义之徒。不幸 “世义堂”毁于火灾,国器之子陈诰、陈阓重建该堂。某青年大学诸生介绍朋友万周,征求健斋序陈家尚义善事。《费宏集》卷11《世义堂序》显扬孔孟的义利之辨,洞察辩证关系道:
义之与利为公为私、为清为浊,如阴阳昼夜,有识者类能辩﹙辨﹚之。况秉彝好德,人所同有,宜世之趋义者之众也。然环观天下,喻于义者仅十一,而喻于利者常十九。利于己则不知恤乎人,利于家则不知恤乎乡。智图力攫,必厌﹙填满﹚其溪壑之欲而后已。其在平时,固已不仁甚矣。荒之岁蒙袂而辑屦者,方张口以俟黔敖之救。而豪家右族幸灾射﹙夺﹚利,闭籴以困之,虽比邻亲旧挤于沟壑者枕藉,而漠然不知戚焉。……天于施报之间盖有恢恢而不漏者。吾尝见专利之徒固能肥其家,泽其室……然身之后尽属之于人。……积而能施……,其德于人愈久而不忘。
《易传》肯定积善之家有余庆,积恶之家如囤积居奇的冷血奸商有余殃。健斋既赞人类天赋良知,又鞭笞九成人见利忘义,如爱家不爱乡,或爱乡不爱国。但是欲望的山谷永填不满,一日全民饥馑则像《礼记‧枟弓》记载齐国饥荒时,黔敖派饮食不礼貌, “嗟来食”一句令讲究面子的灾民宁死也拒受。拚命夺利的富豪宠坏子孙则尽失其利,不如乐善好施吧。
﹙12﹚健斋论人才必须政务考验及磨炼
王阳明重视 “事上磨炼”,由于亲身体验而非阅览人才学。同时的费健斋不约而同遭受政务考验,面临两位礼部尚书张璁与桂萼的夺权,详见上饶师范学院副院长吴长庚﹙常耕﹚和费宏23代孙费正忠校点《费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的《前言》。此集卷12《送平凉太守安君行之序》以良剑比喻政才:
用人者必言试之以事而后可知其才也。盖世有良剑值万金者,其锋……锷……脊…鋽……鋏無一不中于度。视切玉也如切泥然。……使匣而藏之……则土蝕其腊而塵栖其茎,将郑刀削之弗如。……求而得之,淬之以清泉,砺之以越砥,莹之以鹈膏,则其炼钢赤刀,灿然型范之初剖……所用无往而不宜矣。……临汾安君行之,……貌不踰﹙逾﹚中人,……沉毅足以立事功,亷静足以励薄俗,……初为 “行人”无政务可以自见,而世类似仪观定人品,……不迁者久之亦势然也。……迁营缮员外郎,以其久郁者施之于政,凡所区处犂然当乎人心,……未几遂迁郎署之长。……仅三载又用荐擢守平凉。……论才之优劣者往往以容貌禄位定之,此才之所以见遗,而事之所以多废也。如君之才得尽其用,则凡有用世之志者,孰不为之喜欤?
古人夸张优良刀剑削铁如泥,暗示劣剑削泥若铁。怀才不用恰似藏剑于匣,更像暴殄天物。西谚指出外貌时常骗人,韩非子慨叹选拔人才的权贵过度以貌取人,费宏加添应征者已得的禄位。安行之务实地脱颖而出,可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尽量消解忧郁和发挥潜能,宛若宝刀出鞘。
﹙13﹚刘立仲与虞安甫磨炼成大器
王守仁强调事上磨炼,《费宏集》卷10载两文均用 “与寒畯伍”句指贫困,
畯﹙音俊﹚是古代田官。《送刘丘仲还高安序》说:
玉不琢无以成其器,人不学无以成其材。声色之乐易以移人之心也,货利之殖易以昏人之智也。……安于豢养之习,其于嗜欲无求而不得者,尤不可不勤于学乎。……予识刘君丘仲于太学,见其生质之淳美……而异之。……布衣疏食,常与寒畯伍。……颛颛﹙愚蒙或善良﹚焉惟儒业是习。……能守而不移,则其材可以大成。……理欲之几。非至健者不能决。……勗哉丘仲……
必沉潜于诗书,优游于礼义。……譬之和氏之璞既琢而成,自可以直连城之价,岂终屈于三刖而已耶?
《礼记》屡言琢玉象征修炼,费宏期望刘君像和氏璧苦修终受赏识,联想孔子高徒子夏虽悦恩师哲学而喜世俗 “纷华盛丽”,展开 “心战”始以理克欲,精神上至健。费宏《送虞安甫游南雍序》以金、璞代表最佳原料云: “在熔之金,以百鍊﹙炼﹚为良;在璞之玉,以三献为美。……金坛虞君安甫……能攻苦食淡,与寒畯伍。……及乎屡进屡屈,入用寃伤,而安甫夷然自励……非守之固者欤?……昔公孙弘尝举贤良,以不中选退归矣。其后再征射策,遂为第一。儿﹙倪﹚宽贫时……带经而锄矣。其后卒为名臣。……始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而安。……磨砻去圭角,浸灌著光精,皆无待外求而自足也。”纯金须经熔炼,美玉必历琢磨,良吏亦需苦练。 “夷然自励”就是以平常心看待委屈且劝勉自己勿绝望。西汉公孙弘和儿宽也曾穷困失败,奋斗成为政治家,由小鸟升为鸿鹄翱翔太空。
﹙14﹚费宏盛赞严东美兼善政治与文词
唐君毅老师在中央大学的老师桐城方苞后裔方东美教授,兼擅文哲尤爱美学。500年前中吴名士严东美非兼善文哲而兼善文政且人格高尚,《费宏集》卷14《送察推东美严公考最序》说他在庠序就以博雅﹙今称文艺复兴人﹚成名,况且:
昂昂如千里之驹,朝燕暮越,犹若有余力焉。宏以愚戆忤时,中于逆藩, “愠于群小”﹙借《诗经》言﹚。其不平之状,公独深知之。虽浮言鼓惑, 祸穽在前,公持议不少变。若谓廉寃锄梗,其职方当尔也﹙本务﹚。……世之能文词者或短于专裁﹙判案﹚,善政事者或拙于藻绘。公以儒饰吏,实与华﹙相﹚称,遇事迎刃而解,未尝执滞。民有所愬,为之剖分曲直,咸中其情﹙实﹚。听断﹙折狱﹚之暇,大篇短章不废吟讽。……﹙以﹚奉上或至于剥民。用智者或缺于诚,负才者或伤于傲。公之御众接人不设城府,不修边幅,而襟怀坦亮,礼度周旋,见者莫不爱且敬之。
严东美办事效率高,酷肖良驹驰骋迅速得 “朝燕暮越”,对畏友丧失信心则善变如 “朝三暮四”。健斋慕悦挚友品学兼优,准确判断是非对错,诚恳谦虚,华实并茂,永不辜负亲友敬爱。师祖方东美曾应邀赴浙江奉化向蒋介石讲授黑格尔哲学,后来出版一本诗集和多册哲学论文,颇似华盛顿大学教授萧公权既出诗集又撰《中国政治思想史》。方、萧无缘从政,倘若有缘登政坛,大约能如费,嚴判別是非,不会缺诚伤傲,甚至胸怀坦荡如外交家兼文学家叶公超。
﹙15﹚健斋强调器识先于文艺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撰文以外几乎没有长处。裴行俭遂谓:“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非享爵禄之器也。”朱晦庵援引此言训诲门徒。扬雄戏言辞赋创作为雕虫小技,所以刘勰将文学批评集美称《文心雕龙》,巴黎大学博士王力自称书房为 “龙虫并雕斋”。创作究竟讲究技艺,不如 “器识”侧重哲思和胸襟。对于哲学家,器识比文艺优先。《费宏集》卷13《送梅君中实赴永兴司训序》阐发朱熹的教育观及荀子理想 “端恪”道:
在同安试补弟子员,﹙朱﹚亦惟拳拳以士之静厚愿恪者为可教。凡纤浮佻巧、偶能文词者类弃而不录。至引以为诸生师者又必孝谨诚恪……。文艺所以润身,饰物恶可尽废?而士也又岂专以爵禄为荣哉?然花之过艳者多不实,器之过饰者多不坚,人之浮华者多不适于用。惟器识沉静之士,持己必端,遇事必敬,与人必信,莅官必忠……功名富贵将迫逐之而不能舍。……今天下……释耒耜而业诗书者日益众,……甚者群居以嬉,习为鄙秽之谈、险诐之行而莫之耻。……吾友梅君中实,简静林茂出于天赋,且尝游秘撰一峰罗先生之门,……平居寡言笑,慎交际,不苟取与……得教永兴县学,……必能敦行实,砺名教,率诸生为静厚愿恪之士,而不徒成文艺之名也,健斋厌恶轻佻浮薄而祟尚谨厚敦实,尤其是忠孝。书非罗伦﹙一峰﹚乃程朱派理学家,陈白沙赞他 “高风直气”。华而不实的学生侥幸做官也必害民,相反地梅中实像梅忠﹙贞﹚坚实成为大器﹙教育家﹚。高時良主編《明代教育論著選》﹙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選57人作品,漏欠費宏。
﹙16﹚健斋文学观融合桓谭、曹丕和韩愈
曹丕《典论‧论文》提出文学不朽观,韩愈《答李翊书》发挥孟子的气论。《费宏集》卷13《半江赵先生文集序》乃文学批评:
尝闻之昔人谓文者气之所形,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又谓气之于言,如水之于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焉。先生之文宏侈巨衍,奔放横逸﹙溢﹚,若得之甚易者。然而法度从容,意味隽永,读之累日而不能舍去。譬之驾万斛之舟,载百车之货,鼓行于重湖巨浸之中,乘风破浪,浩乎沛然,而蜀锦、越罗﹙轻软丝识品﹚、隋﹙侯之﹚珠、和﹙氏﹚璧,于凡可珍可爱之物莫不具在,是其气之盛也可知也。桓谭有言:亲见杨子云容貌不能动人,安能重其书?若先生者,白晳纤弱,身不胜衣,而其气之形于文也乃若是其盛,读者安知其不谓先生为魁梧奇伟之人乎?盖世之秀慧能文者多矣,然能而好者鲜焉;好而不怠以止者,加鲜焉;……能知充养之道者,又加鲜焉。先生……名誉赫然……而尝守之以晦。……余暇肆力于经史百氏之书。恬于世利,……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而无迷无绝。……致位未显……然文不可腐。
费宏经吴江凭吊赵宽﹙子栗夫,号半江﹚故居,其子赵禧出示栗夫遗稿,请他写序。孟轲以气讲道德,曹丕与韩愈用气论文学,桓谭考虑外貌和作品的关系。赵宽瘦弱而气盛,恰似杨雄﹙《汉书》误姓为扬﹚其貌不扬而于文哲两学享誉文化史。世人罕﹙鲜﹚能懂培养浩然之气始立言,半江成就不朽。
﹙17﹚从刘仲素赴韶州任法官谈道统
粤北重镇韶州之名起于传说帝舜南游奏韶乐,唐宋各有名臣张九齡與余靖,明清之际有思想家廖燕,今有韶关大学。《费宏集》卷13《送节推刘仲素之韶州》告诉 “畏友”刘仲素道: “子知韶之所以为善地乎?盖郡有韶石焉,说者谓舜之南巡尝登兹石奏韶箫,故因石以名山,因山以名郡。则兹都者实圣人过化之地,恍然余韵之犹存也。昔伊尹耻其君不如尧舜,一夫不获时予之辜﹙罪咎﹚。而濓溪周子欲凡为士者志伊尹之所志。况仲素筮仕乃舜所尝游之地,其蚤﹙早﹚夜羹墙宜何如耶?忍不以尧舜之臣自待,忍使有一夫之不获也?《志》又称濓溪尝以提点刑狱之命按行兹土,虽荒溪绝岛必缓视遍立,以沈寃泽物为己任,是即尧舜对待其民之心。况素仲之所专理与濂溪同,伐柯之则岂远乎哉?”圣君奢望裨益全民,任何人劳而不获都可归咎于帝王。传说将尧舜完美化,伊尹遂感商汤未及尧舜神圣。周敦颐刚巧在韶州做过提点刑狱,南宋宋慈撰《洗寃集录》堪称中国首位法医。刘仲素上任 “节推”即法官,费宏勉励仲素云: “刑清职举之暇,试为我眺皇岗,酌虞泉,登九成之台,坐望韶、整冠诸亭,取韩昌黎、苏眉山﹙轼﹚之所题咏而赓﹙继续﹚和之,以尽发其感慨怀思之兴。则野谋所获未必无裨于政。世有知我者且以登高能賦荐之。”儒家道统本可包含韩愈,但是朱子将昌黎赶出道统。健斋留意仲素与北宋二程同乡,专业又同在执法,法官折﹙断﹚狱像医生判症同须果断,仁慈悲悯不起大用。我的表妹张惠玲师从画家张韶石绘牡丹,原来韶箫辗转引起韶山、韶关两名。
﹙18﹚费宏赏誉黄庭坚及其后裔黄文敷
苏轼门下四学士中,黄庭坚比秦观、张耒及晁补之优秀。黄山谷领导江西诗派倡夺胎换骨和点铁成金,必曾熏染费健斋。《费宏集》卷10《送嘉兴令黄君文敷序》,先引 “秋官”曾实夫一段话: “黄世望泰和﹙江西県名﹚,其先宋太史廷坚先生,尝自国子教授出知太和県事,有遗爱在民,民立庙以祀,至于今不废。今文敷积学励行,无忝世德。然试于春官屡屈屡进,兹以母老急于禄养,遂得县﹙令﹚以去。知者惜文敷非百里才,而为嘉﹙兴﹚人喜也。”百里才指马远逊于千里驹,嘉兴居民该喜得超值县长。健斋遥想北宋黄山谷以诗文和孝友驰名遐迩,竟屈居下僚,因为章惇、蔡京及赵挺窃据高位。一般人以屈伸荣辱为取舍标准,幸亏黄太史 “能以儒术饰吏事……。百世以下。闻者犹欣慕而爱乐之。……文敷能法太史志于爱民,尚奚择于位之大小哉?……一县之政莫乎赋役、讼狱,平易者均之必恤其贫,理之必求其情﹙实﹚。则民不诉而无寃,不谒而得其所欲,将有增赀就算,减年从役,与夫以受杖为耻者矣。否则事催科,专击断,而民不聊生。……夫版图富,则赋役难均;谍诉多,则讼狱难理。以文敷之贤而往治之,信无难者。”章蔡赵三人帮祸国殃民,黄文敷仅能当县长。可是嘉兴面积广且诉讼繁,不宜掉以轻心。谍不指间谍和谱谍,而通 “喋喋不休”之喋。费宏对这大诗人裔孙充满信心,审慎乐观道: “嘉兴之民他日思文敷,安知不若尓邑之思太史哉?”清代诗人黄景仁乃庭坚后人。2002年江西临川麻姑山的李觏研讨会期间,我与武汉大学黄钊教授同居一室,他教政法系,宣称本身乃山谷后裔。
﹙19﹚费宏维护儒官 “教谕”的尊严
孔子肯定温習的效益,主张温故而知新。孟子指出人的一项病态就是好为人师。荀子将良师比拟钟依敲叩的力度而鸣应。《费宏集》卷10《送南昌教谕张朝用诗序》告诉张朝用云: “朝用能益充其学,益励其行,所以教乎人者,必皆躬行必得之余,而不徒事乎占毕铅椠之末。如镜之叩,而大小毕应;如金之鋳,而模范不差。則师道以尊,人材以盛。况南昌为诗书诗礼义之邑,士知务学而俗尚淳厚。教育者苟尽其心,有不能举其职者乎?”躬行心得一语,近似王阳明所倡知行合一,可惜健斋非理学家,未尝注意 “致良知”及 “知行合一”,何况南昌﹙古名豫章﹚土产程朱之间的理学家罗豫章﹙原名从彦﹚呢。老子提出身教代替言教,他更未引用。原来京口人张朝用在家乡以学问成名,虽家贫而善奉养,无奈考场失意,屈居南昌县学教谕。他乐意当教师道: “吾二亲耄矣,敢择禄而仕,以贻不孝之讥?”太史靳充道与健斋宗兄费平父,欣赏他的情操,约乡绅赋诗赠张,要费宏作序。健斋乘机谴责唯利是图的禄蠹谓: “其意惟儒师地寒禄薄,无权势辉赫之荣。然簿书米盐,亦邈乎不及。又非抱关击柝者之污贼可得而拟,故为贫而仕,莫宜于此。然其职在于立师道、育人材,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能称是职者,盖亦难矣。顾今之士大夫,日志于尊荣富侈,非显爵厚禄不足以满其愿,职之称否不计也。故挟才负气者视儒官若将浼﹙音每,污染也﹚焉。一有为例所拘。则恣嗟惭恚如不能生。其知友邑里亦皆惜之,不以贺而以唁。噫,师儒果何负于人,而人厌之若是耶?”难怪台湾柏杨称官场为污缸,可曾知晓费、张出污泥而不染啊!
﹙20﹚费宏肯定县令低职足以发挥高才
朝廷不可能容纳一切卓越才子,部分精英必须安守县长之类的低职。《费宏集》卷10《送金君惟深拜清江令序》精彩:
进士四明﹙今宁波﹚金君惟深,博雅君子也:识足以造谋﹙运筹帷幄﹚,才足以成务,介足以持己﹙守节﹚,量足以包荒。……或……曰︰ “惟深非百里才,当使效官台掖,谋谟庙堂。今屈以铜墨,处雷封。是犹驰骥足于蚁壤,息鹏翮于蓬蒿,其泽将专﹙狭獈﹚而不能咸﹙普遍﹚矣。……宏从而解之曰: “否。君子患才不足……或不得施,岂以位之轻重剧易为择哉?矧﹙何况﹚ 今之所系也弗轻……。民腹未果﹙充实﹚,令之责也;民体穿空……民情湮郁,令之责也。是不亦重乎?今之令多矣,然能使通邑之民凶无蒙袂者,谁欤?寒免悬鹑者……寃不吁天者,谁欤?是不亦难乎?……予之所独惜者,独以合之难而别之易耳。前三年,予因杨君志道识惟深京师。假缟纻以寄心,亲芝兰而求益。三人者若有夙契,遂为同年,诚一快事也。
金惟深胜长在识才介量四方面,识才属智而介﹙忠耿﹚量属德,可知他品学兼忧,非百里才而为千里驹,够资格服务紫禁城。但是当县令亦非大材小用,因他可尽力改善民生,衣食住行四方面外还须对治水火虫三大天灾。同年中举的费、杨、金三友因官职而易离难聚,敬慕对方如喜芬芳的芝兰。总有些人志大才疏,埋怨怀才不遇。如果金惟深政绩出众,不难获朝廷赏识拔擢。健斋遂谓: “今朝廷……公诚开布……殿最之课也无私情。苟才贤着闻,入为近职也无疑。”